于此同时,这一惊天动地的事件,也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到了京城。翁同龢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便以给皇上讲书的名义赶往了皇宫。
一到养心殿,见到光绪帝正心平气和地在那儿练字,一时间不敢打扰,只是站到一旁安静地候着。
只见光绪分外专注,手指上的力道全部聚焦于一点,内心的情绪全部倾泻到了毛笔尖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又写了个大大的“隐”字。
提笔之后,他挺直了腰板,端正一看,又不甚满意,便停下手头的毛笔,将写着两字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到纸篓里,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知为何,朕近日来写的字,是越来越潦草了,总觉得身虚体乏,翁师傅,你可知其中缘由?”
翁同龢随口回到:“皇上,气顺则力稳,心静则笔正,皇上应当多歇息,切勿过于操劳,保重龙体为妙。”
“朕近日,总觉得自己心浮气躁,胸闷乏力,心境越来越不能像从前那样平和。
有时候,越是想打起精气神来,就越使不上劲,感觉心中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巨石一般。
翁师傅,你说说,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除这块巨石呢?”
翁同龢听完后,顿了顿,沉稳地说:“皇上,这巨石,只有待到力道劲足时,方可去之。
若是力道不足,只恐自伤其手;皇上尚且年幼,切不可操之过急,应当韬光养晦,静候佳时才是。”
光绪听完后,莫名其妙地露出了恼怒的眼神,转过身来望着翁同龢说道:“连你也觉得朕年幼吗?
翁师傅,你该不会不知道,朕从光绪十四年就开始亲政了,现在都已经过去五个年头了?五年了!人的一生都多少个五年!”
翁同龢似乎已经习惯了光绪私底下突然性的恼怒,只是平静地劝勉道:“皇上,正所谓,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旷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
皇上此刻,如真龙潜于溪潭,只要是真龙,终有一天,能够统驭四海。
小不忍则乱大谋,乱大谋则满盘皆输。皇上,既然真龙终归大海,又何必急于一时呢?眼下,应当养精蓄锐,厚积薄发才是。”
光绪听完后,深深地吐了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待到情绪稳定些许后,才缓缓地说道:
“刚才是朕失态了,翁师傅,你千万别放在心上。看你行色匆匆的模样,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跟朕说吧。”
“皇上最懂老臣的心。”
“朕猜你是为了北洋的事而来吧,朕都听说了。”
翁同龢一听,内心先是一阵惊讶,紧接着又萌生出些许不安来。以往,京城外有什么消息的时候,总是他先第一个跟光绪说,光绪才知道的。
这会,他竟然比自己先知道百里之外的消息,这个看似单纯的皇帝,实际上也没那么简单。
“皇上英明,老臣确实是为了此事而来。”
“载洸帐前斩杀方伯谦,虽然杀的人官不大,但动静却不小,朕这个胞弟,办起事来,可要比朕果断、决绝得多,真是一把利刃呐,我看,此人日后可堪大用。”
翁同龢听完后,不以为然,随即给光绪泼了一盆冷水,“老臣只怕,此人今后非但不为皇上所用,反倒成为了别人的棋子,扰乱了咱们的棋局。”
光绪听完后,倒是不以为意,悠闲地喝了口茶后说:“朕倒不这么认为,载洸毕竟是朕的胞弟,跟醇亲王一样,心始终是向着朕的。”
“皇上念及兄弟情谊,着实令老臣动容。但……自古以来,帝王之事,便不存在什么兄弟情谊。皇上,还是得多留心才是……”
光绪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可是,如果连载洸此等人才都不能为朕所用的话,那朕,还有谁可以可以信赖?可以依托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慢慢转过身来,压低了声线说道:“朕如果手中无利刃,又要拿什么去争,去斗?赤手空拳,只是自取其亡。”
翁同龢回到:“皇上,老臣也希望四贝勒只忠心于皇上一人,可眼下的事实是,贝勒显然更亲近于皇太后些。”
光绪叹了一口气后说:“朝廷中的王公贵族,军机重臣,六部九卿,许多人皆是听命于皇太后的。
若是不能取信于她老人家,想必任何事都办不成,载洸这样做,也是有他的难言之隐的,这点,朕能感同身受。”
翁同龢思虑片刻后又说:“皇上,若贝勒真如皇上所言,老臣便可放一百个心了。
只是,贝勒此人天赋异禀,才能非凡,自古以来,像这种天降之奇才,若不是建功立业的能臣或勇将,便是权倾一时的权贵或枭雄。
这样的人物,若不能为皇上所用,对皇上忠心耿耿;则能力越大,威胁就越大。
贝勒此去北洋,虽说是斩杀了一名劣迹斑斑的庸将方伯谦,但是却没有遵从陛下下达的旨意行事;
既没有将丁汝昌革职查处,也没有向李鸿章问责,李鸿章在北洋水师的根基,尚未动摇,说到底,那北洋水师还是李鸿章的。”
“那不就是事情没办办成吗?这毕竟也是咱们多年来想干,却又干不成的事,确实棘手,将这等重任交给他,确实过于为难他了。”
翁同龢顿了顿说:“可是,皇上交代给他的旨意没有办成,可是他自个的事,却办得十分勤快。”
光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越说,朕越糊涂了,朕纵观载洸干的这些事,明面上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怎么是为了一己之私呢?”
“皇上不妨仔细想一下,贝勒此去北洋,一共干了三件事。
其一,接连两次大阅兵,一次做给洋人看,一次做给北洋水师看,现在,外国人只知贝勒,却不知皇上;再者,向众将士以及天下人立威,彰显贝勒个人的将帅之才;
其二,斩杀大将方伯谦,北洋水师一众闽系将领,连李鸿章都制不住的,如今也被贝勒治得服服帖帖,以贝勒为尊;
就连丁汝昌这个淮系将领,也完全服从于他,这北洋,如今看来,既是李鸿章的水师,又是贝勒的水师,皇上难道就没有些许担忧吗?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贝勒没有事先向皇上请旨,便将商办衙门的银子,用到北洋水师军需上;
老臣还听闻,最近李鸿章新购的一批军需,所用钱财也来自商办衙门。
贝勒俨然是将商办衙门,当成了他自己的衙门,拿朝廷的钱,给军队施加恩惠,以此拉拢人心,立一人之威信,如此,朝廷的恩威何在?皇上的恩威何在?
而且,因为贝勒在背后暗地里为李鸿章撑腰,经此一事,李鸿章不仅毫发未损,实力还有所增益。
贝勒年轻气盛,急功近利,其野心已然初现,老臣担心的是,日后,不仅是北洋水师,就连李鸿章跟他的淮军,也都成了贝勒那边的人了。”
翁同龢靠近了光绪帝,压低了声线说道:“皇上,这皇太后如今即便是把持了朝政,可她再过两年,就六十岁了,还能再活多少年?
而皇上正值壮年,这天下,迟早也该是皇上您的。
可是,此刻若是大权旁落,恐日后皇太后驾鹤西去,贝勒反倒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