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举世皆浊 我亦不清

李鸿章摸了摸胡子说:“贝勒掌管着商办衙门,帮水师出点钱,壮大国家军力,那自然是好事。

可是京城里那些别有心机的人,可不那么认为,贝勒今后,可就难做人了。洋务是军务的基础,洋务不兴,军务难盛。

当下,充当其冲的,便是自保,只有先保住了自个,才能保住希望。”

两个聪明人之间的谈话,总是三言两语就道出了天机。李鸿章即便说得十分隐晦,但是其中的含义,载洸已经心知肚明了。

眼下,帝党跟后党正在明争暗斗,都想着壮大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李鸿章正是这两个党派权力斗争的漩涡。

帝党想要削弱李鸿章的势力,而慈禧既不愿失去李鸿章这颗强大的棋子,也怕这颗棋子为他人所用。

载洸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帮了李鸿章,既会得罪了光绪和拥护他的帝党,也会引起慈禧的猜忌,而李鸿章也有可能因此失去对慈禧的信任,这样一来,两人都会四面楚歌,难以立足。

但是,载洸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中国的海军就这样积贫积弱,

“可是,发展海军,毕竟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怎么能因此而废弛了呢?你就跟本贝勒说了吧,至于要如何行事,本贝勒自有决断。”

李鸿章随即说道:“既然贝勒对水师军务如此执着,那老臣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这借款里面,包括英国汇丰银行200万两白银,以及德国华泰银行1000万马克,合库平银子约200万两白银,一共是400万两。

老臣曾向洋人许诺过,向谁借银子,就跟哪个国家购买军火,因此,利息上,洋人也让了些许惠利。”

载洸深深地吐了口气,沉重地说道:“400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吃得消吗?”

“贝勒勿忧,这400万两银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要还上的,借款的时候,已经跟银行有约在先,分十年还清。

老臣掌管着轮船招商局、江南制造局、天津机器局等洋务;除去生产军械的投入外,其余部分拿来偿还洋人的债务,还可以勉强支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此一来,最多只能维持现有军力水平,相当于原地踏步,无法进一步提升军队战力。而且,洋人的款子借多了,怕咱们还不上,也不愿再借了。”

载洸思索了下后说:“各省督抚,不是会给北洋水师上交协饷吗?这可是写进章程里的,即便户部不拨银子,北洋水师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李鸿章苦笑了下说:“贝勒有所不知,各省有各省的难处,但烦旱涝灾害,各省总是以各种名义拖欠、甚至不交饷银。

除去天灾人祸等缘由,也要经过各级官府的层层剥削,原本规定上缴给水师的协响,实际上,只交了不到三成。”

载洸用火热的拳头锤了一下冰冷的炮管。“混账!这帮贪得无厌的败类!连海军的钱都敢贪!”

冷静下来之后,载洸又看向李鸿章,“那这三成的协饷,又用到你哪儿去了。”

李鸿章低垂着眸子,载洸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看见他那微微颤抖的眉毛。

只听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三成的协饷……实际用到海军上的,也是不足三成……”

载洸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你说什么!那余下七成又去哪儿了!”

李鸿章沉默了。

载洸瞪着他,又追问道:“被你贪了?”

李鸿章气定自若地回到:“老臣爱财,但也是取之有道,用之于民,用之于军;海军的军款,就是借老臣一百个胆,老臣也不敢贪。”

“那你倒是说说,其余的银子究竟到哪儿去了?”

李鸿章拱手,对着载洸深深地行了个礼。

闪烁的火光掺杂着载洸的怒视,似千斤重的铁石一般,压在李鸿章那高大、而佝偻的身躯上,如同一根快要被压断了的纤细竹子。

他苍老的脸庞,在夜色的掩护下,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情绪。

李鸿章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此事,上不可告君主,下不可告百姓,贝勒,就不要为难老臣了。”

载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弯下腰,将他那张严肃的脸,置于李鸿章眼皮子底下,两人对了下眼神。

载洸用颤抖的嗓音低声问:“你是不是都填到颐和园工程里去了?”

李鸿章没有答话,但是载洸从他的眼睛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载洸又追问道:“是皇太后的密旨?”

李鸿章还是没有回答,但是结果已经不明而喻。

载洸挺直了身子,闭上眼睛,沉重地吐了口气后,咬着牙说:“纸包不住火,这事要是捅出去半点风声,一旦国家有难,翻起旧账来,李鸿章,你就是民族的罪人……”

李鸿章则不动声色地答道:“能成为历史的罪人,也是老夫的荣幸。

谭若能者不出来当罪人,那就没人愿意当罪人了。若把权力都让给那些贪婪或无能之辈,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当卖国奴,或者亡国奴罢了。”

载洸又叹了口气后说:“你平身吧,不用一直行着礼,刚才,是我失态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的处境,我自然是感同身受。

换而言之,若国家蒙难,谁敢说自己是一片清白的雪花?大厦将倾,一砖一瓦都有罪过。

就是我,也不得不拿咱们百姓的血汗钱,去讨上面的主子。

就让本贝勒陪着你,一起当这千古罪人吧。”

李鸿章眼里含着泪光,感叹道:“知我者,有贝勒一人足矣。老臣,有贝勒这番话,即便是五马分尸,也能含笑九泉了。”

载洸笑了下说:“中堂不必过虑,京城那边,我自会保全你。

今晚说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不会传出去的。至于海军军费的事……你再容我斟酌斟酌,想想法子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