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一处亭子,载洸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停了下来,说:“翁师傅,你看今日风和日丽,天水一色,正是赏湖的好时机啊。”
翁同龢看着昆明湖,长满皱纹的眼睛又挤出了些许忧愁,“可惜老夫并无观景游湖之心啊,老夫今日一来,还是想看看这昆明湖水师学堂,所学实况啊。”
载洸客客气气地说:“晚辈办理学堂,也有些时日了,自知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请翁师傅不吝赐教。”
翁同龢摸着胡子,叹了一口老气,才说道:“贝子既然问道于盲,老夫也只好信马由缰。
这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本是朝廷之远见,可是啊,这许多关乎洋务,抑或水师之事,总是办着办着,就与本意背道而驰了。置办水师学堂,本应让学生熟读古代兵法,研习军事操练及作战即可。
可是,老夫听闻,这昆明湖水师学堂,所学之物,竟是天文学、地理学、科学、几何学,此等西方而来之奇巧淫技,如何能开化学子,练出强兵猛将啊?
此乃舍本求末,数典忘祖之举,只怕教出来的学生,连纸上谈兵都不如。我泱泱中华,学问无所不及,哪用得着洋鬼子那一套,学久了,这人就近妖了。”
载洸听着这套迂腐的言论,哭笑不得。久闻当朝清流一派大多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实则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自以为是,这样的人放到现代,就是键盘侠本侠吧。
晚清的“清流党”是一群具有忧患意识的士大夫,在国家处于危难之时,能直面现实反对侵略,表现出爱国热忱,这个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但他们多是词垣台谏、翰林“清流”,长于奏疏,在外交、军事和经济建设上既无实战经验,也无真知灼见。
由于他们不曾具体参与中外交涉,大多不了解外部事务,故步自封,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变化。因而发起议论来头头是道,慷慨激昂,实际却是纸上谈兵,空洞无物。
到了光绪这一个朝代,政治形势错综复杂,大多却士大夫借着“清流”之义沽名钓誉,所谓“饰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
如今的清流派,已经从从抗议政治腐败,变成了士人小圈子内重清议名声,而不重真才实学和政治能力的风气,长于内争,短于治国、治军。
载洸心想,即便这大清朝人人都是井底之蛙,可区别就在于井口的大小。而载洸毕竟是拿一百多年后的学识俯瞰过这段历史的,他大概是这个大清朝唯一一个跳出井里的蛙吧。
如果这时候站到井口,对着尚在井里的青蛙叫喊,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广阔,想必也只是对“蛙”弹琴罢了,自讨没趣,反遭羞辱。
载洸也只是露出一副谦卑的姿态说:“翁师傅教训得是,不过翁师傅所言,着实冤枉了昆明湖水师学堂,冤枉了晚辈啊。那些都是市井的言论,不是学堂之风。
本学堂,可是尊儒重道,弘扬中华正统兵家学问的地方。至于翁师傅口中所说的,天文学、地理学、科学、几何学等奇巧淫技之学问,本贝子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翁同龢用怀疑的眼神望了一眼载洸说:“贝子此话当真?不会是在欺瞒老夫吧?”
“翁师傅随我来便知。”
载洸将他领到了学堂,大门两边刻着的两句诗印入翁同龢的眼帘,他顿时呆住了。
载洸指着石柱上的诗句念了起来:“‘留取世间真道德,看人扼腕献奇方。’这乃是翁师傅的隽永格言呐,我让人照着翁师傅的笔迹,临摹上去,让学堂的学生们,能时刻谨记翁师傅的谆谆教诲。”
“还有这里。”载洸又领着翁同龢往前走,学堂前那两条大柱子也刻上了诗句,“世运滔滔感不禁,偶然失脚便浮沉。儒门自有长生法,第一真传是养心。也是翁师傅的名言金句呐。
晚辈时常对学生们说,翁师傅乃当世儒学泰斗。在本学堂,研习翁师傅的心性之学,正心诚意,已经成了每日必修之课程。”
听到这,翁同龢面露喜色,尽管为了表现出谦卑的态度,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了,但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贝子太抬举老朽了,老朽这肤浅的学识,比起智者圣贤,还差得远呐。”
看来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嘛……“翁师傅过谦了,谁人不知翁师傅资历深厚,肤浅二字,可跟您完全沾不上边呐。”
载洸领着他走近了课室,透过窗户注视了课室内的情景,只见学生都在临摹着翁同龢的书法字帖。载洸润了润嗓子,继续祭出了他无敌顺溜的马屁技术。
“翁师傅的字真让人赏心悦目啊,此书法,堪称当代一绝,书法遒劲,天骨开张,连颜筋柳骨也要逊色三分呐。自成一派,几十年的功底,才酿成这淳厚宽博、柔和畅达之独特风格。
如此大家手笔,应当普之于世,让天下学子自幼研习这书法精髓,方不辜负如此绝妙之笔啊。”
翁同龢被他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胡子,以掩饰内心的欢喜,但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贝子如此谬赞,老朽那里经受得住啊。”
没事,你脸皮厚,受得住。“翁师傅想必应该累了吧,咋们移步到亭子,我让下人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咋们边饱览这山湖水色,边开怀畅饮如何?”
“贝子有如此闲情逸致,盛情难却,老夫随行便是。”
载洸陪他喝了几杯,没想到才刚开始,他就有点醉醺醺的了。“翁师傅,您状元及第,又是两代帝师,乃当今儒生之楷模,来,晚辈替天下学子敬您一杯。”
他喝完一杯后,载洸又抓紧机会说道:“翁师傅乃两代帝师,为朝廷那是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堪称一代良相贤臣呐,来,我替这天下百姓再敬您一杯。”
他勉强地再喝下一杯后,就摇摇手说:“老夫不胜酒力,不能再饮了。”
载洸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翁师傅,这架电报,修铁路一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一听这话,翁同龢开始有点警觉起来,“说到底,贝子还是给他李鸿章当说客来了,恕翁某不能相陪,告辞!”
载洸将他刚要升起的肩膀重新按了回来,笑了笑说:“坐坐坐,翁师傅您误会啦,我呀,不是给他李鸿章做说客,这架电报,修铁路的事,虽然是李鸿章率先提出来的。
但如今,却是我商办衙门在谋划此事,这领头的人不一样了,性质自然也就不同了,我做这两件事啊,纯粹是为了大清的民生着想,也是为了翁师傅您着想啊。”
翁同龢有理有据地说:“架电报,修铁路,不仅有损龙脉,还会烟伤庄稼,震动寝陵,岂是儿戏,此等妖物,若盘蜷在京城周围,必定有损我大清之气数,断不可为。”
这老顽固,是铁了心要跟先进科技过不去啊,可又没办法一下子让他改变这种观念,只得迂回一下了,才能绕过这一根筋。唉,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呐……
“翁师傅所言极是,晚辈也有此顾虑。只是,若不如此,恐难以制约李鸿章之权。”
“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