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有人看上蒲家的别墅。
没人相信那种规模的一支船队,走了那么远、穿过那么广袤的海洋,竟然会找不到宝贝。
很多人都说,宝贝一定藏在蒲家的别墅里。
相信这件事的人里,不乏身居高位又不择手段的秃鹫,冷眼旁观审度,知道该从哪一环撕开猎物。
虞执自己都全无察觉,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入的套。
他的确有天赋,又拼命,几年里拿到的学分都是机械学院最高的,可分数在权势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如果不把别墅交出去,虞执就会被卡住毕不了业,自然也不可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军部,不可能再往上爬。
“云杉。”虞执蹲在蒲云杉面前,“……不论怎么样,他们都一定要拿走别墅的。”
虞执这样对蒲云杉解释,又像是在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辩解,他并不是在用蒲云杉的别墅为自己谋求进身之阶。
是因为那通电话,没有给他任何迟疑斟酌的机会。
同意交出别墅,那么等着他的就是优秀毕业生和军部的邀请,一进军部就有机会独自职掌一艘船……这个机会,虞执甚至都可以不要。
但如果不同意那些人的条件,虞执就会被冠上“在毕业考核中作弊”的莫须有罪名,背着处分被开除——这才是他没办法承受的。
被机械学院以作弊罪名开除的学生,虞执的野心,他必须要做成的事,就全被毁了。
只能变成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我不甘心……我明明没作弊。”虞执恨得用力咬着牙,“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冤枉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只随手能碾死的小虫子。”
虞执用力攥住蒲云杉的肩膀:“你明白吗?云杉,我难受得要命,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那些人盯上的是别墅,不论怎样都不可能善罢甘休,只不过这一次是从他这里下的手。
“就算这次不给,还会有下次、下下次。”虞执说,“那些人是秃鹫和豺狼,不会放过盯上的猎物。”
这只是迂回的办法,虞执想尽办法给蒲云杉解释这一点。
迂回一下,缓兵之计。
虞执只是假装顺从那些人的意愿。
只能这样——就算这一次拒绝了,不同意交出别墅,那些人也会有其他手段,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假装同意把别墅给他们,并不是真的要给。虞执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入军部,几年时间就能爬上去,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就把别墅再抢回来。
如果虞执也被废掉了,也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就真的没人能保护蒲云杉了。
虞执说完这些,又问蒲云杉:“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说话。”
小少爷像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张着灰色的眼睛安静站着。
蒲云杉身上的一半关节都已经置换成机械,衣物不能完全遮住,被他扯动肩头的布料,就露出满是划痕的暗淡金属手指。
划痕是为了做船队,蒲云杉偷偷准备了几个月,弄伤了手也只是自己偷偷去医院。
船队藏在别墅的浴缸里,是给哥哥的毕业礼物
“我要带着你往上爬,爬到比他们高的位置。”虞执强迫他抬头,“看到机械树的最顶上了吗?我要去那。”
“比所有人都高,到那个时候,就没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虞执问他:“你明白哥哥的意思吗?”
他已经很久没对着蒲云杉用这个自称了。
蒲云杉抱着机械狗一个人睡,做过美梦,收到礼物的哥哥笑着把他举高,他高兴地手脚一起扑腾。
……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蒲云杉听不懂虞执说的话。
他的脑子好像也坏掉了,可能要去医院换,因为疼得像是在被小锤子一下一下地凿:“是不是……我不够听话?”
“哥哥,是不是我不够乖?”蒲云杉小声说,“我乖,我不乱吃东西了。”
“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我不买模型了,不买书了。”
蒲云杉语无伦次地说:“这样我们就会有很多钱,可以拿钱去买好多船,我们拿所有的钱去买船,不让他们欺负你……”
“没有用。”虞执尽力耐着性子解释,“只有钱没有用,有船也没用,不论我们有多少,他们都能抢走。”
“我快点长,快点长大。”蒲云杉磕磕绊绊地说,“等我长大了,做最厉害的机械师,我保护你。”
“我们回家。”蒲云杉扯着他的衣角,“我,我做出船队了,哥哥,我用船队保护你。”
这些只有没被糟践过、天真到极点的小少爷才能说出来的话,虞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
如果放在平时,虞执大概会不屑冷嘲。偶尔心情好些,会告诉蒲云杉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个时间不如去锻炼意识强度。
但眼下的虞执只剩心烦意乱的疲惫,没心情再哄孩子,只是把被攥住的衣角扯走:“随你吧。”
满是划痕的金属手不听使唤,其实不怎么能拽紧,那片衣角的布料被虞执随手一扯,就从指缝间溜走。
蒲云杉被留在原地。
他看着哥哥走远,决定回别墅去找他的船队,他要带着船队赶跑坏人。
机械树能供人行走的路只有几条,蒲云杉小心翼翼地走,住宅区在上面,别墅的位置更高,走起来像是爬山。
换掉的机械胃不能消化营养液以外的东西,蒲云杉吐的昏天黑地,他的关节不太听使唤,在路上摔了几次,才终于回到别墅,踮着脚用脖子上挂着的小钥匙开门。
……门打不开了。
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他只能用钥匙开门,家里的机械门锁绑定的都是虞执的意识。
钥匙打不开锁了,意味着绑定人已经确认转让。
有陌生人的意识与锁绑定,盘踞入机械锁的内部,改变了锁芯的机械结构,这扇门从此不会再被蒲云杉手里的钥匙所开启。
蒲云杉在门口发愣,他被人用力抓住,下意识抬头,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是哥哥。
“你跑哪去了?!”虞执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跟上来,找了蒲云杉很久,才不得不回别墅附近搜寻,总算找到了这个只会添麻烦的小少爷,“快走!”
蒲云杉一个人走了太远,腿上的金属关节松了,被他扯得绊了一下。
虞执顾不上太多,这里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蒲云杉刚才开门锁的行为会被判定为非法入侵。
他扯着蒲云杉要跑,那扇大门却已经打开,几条远比他们当初的机械狗更高也更凶恶的巨型机械獒扑向他们。
虞执骂了一声,扯着蒲云杉就向下跑。
蒲云杉的机械手原本就已经因为过度使用、维护不足而提前损坏,被生拉硬拽得脱扣,突然掉落。
……接下来的画面仿佛只有固定的几帧。
虞执拉住的,只剩下那只满是划痕的旧机械手。
蒲云杉被他落在身后,摔在地上,那几只巨型机械獒扑上去。
打开的半扇门,能看见别墅里正在清理垃圾,废弃的浴缸被随意扔在草地旁。
浴缸里搁浅着一支船队。
“你看看,这是怎么闹的。”有脑满肠肥的人影,咬着雪茄,一下一下把虞执的军部邀请书拍在手里,“误会,虞同学。”
人影喝止住机械獒:“还以为是小偷呢。”
那张烫金的邀请书,虞执想尽办法,拼了命也要得到。
就那么被随手扔在地上,溅起红褐色的灰尘。
暗淡的金属零件四下散落,咬着雪茄的矮胖人影啧啧叹息:“军部的医院还能救,送去吧——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准备毕业考核了。”
人影说:“放心,你会是第一名的。”
……
“就这样。”系统说,“蒲云杉变成了一个‘机器人’。”
因为身上99%的部分都被替换成了机械,只有心脏还在,也并不负责提供动力,而是负责保存意识。
理论上其实更提倡保留头部,意识会更完整、不易消散,后续也更少出问题。
但蒲云杉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只有心脏在被他藏在怀里的小收音机挡住,躲过了机械巨獒的尖牙厉爪。
“虞执为此感到愧疚,他删除了蒲云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所以蒲云杉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机器人。”
系统翻过一页:“在蒲云杉的视角里,他以为自己只是跟着哥哥搬家了。”
因为只保留了心脏,所以虞执可以通过增减和调整大脑模块,删除、修改蒲云杉的记忆,甚至修改蒲云杉的情绪。
所以失去了别墅的小少爷,并没有伤心难过。
因为变成小机器人的蒲云杉,没有“伤心难过”这个模块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虞执也的确是像他对蒲云杉说的那样,几乎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跟着哥哥搬家”的小机器人也一直都在被改造。
为了不再被蒲云杉时不时地打扰,虞执删除了蒲云杉“对哥哥的依赖”,改成了“懂事听话”。
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时间,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训练和演习,虞执给蒲云杉安装了全套的家务模块,把家务全部交给了蒲云杉。
为了防止蒲云杉再擅自跑出去闯祸,虞执要求他每晚十二点必须休眠——小机器人被修改了记忆,所以没有觉得这个指令奇怪。
从醒来后,小机器人蒲云杉就一直坚定地相信,所有人睡觉的方法,一定都是躺在床上然后给自己拔插头。
接下来,某次极为重要的高拟真演习,双方差距悬殊,只能设法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获胜。
虞执把蒲云杉带上战场,并且把他的一只手改装成了火箭炮。
这次演习效果很好,没人会提防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子,所以虞执又改造了他的另一只手和一条腿。
同样的方法用了几次,对面就开始有准备,会优先集中火力对蒲云杉进行攻击。
虞执修好坏掉的蒲云杉,去掉他的[疼痛]和[恐惧]模块,然后给他的身体换上更坚固的材料。
别墅前的惨烈画面,终于被一次又一次叠上来的习以为常彻底覆盖。
小机器人身上被改装的地方,逐渐变得越来越多。
一开始像是变成了一个小家政机器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很能打的、浑身都能变出武器的小家政机器人,然后长了翅膀。
然后他人形的身体开始出现阻碍,有些功能会因为保持人类形态而受到限制,有些武器和机能无法拥有预期的威力。
要提升威力,方向也很明确,这个世界对“机械堆叠”是存在着最优解的。
穆瑜:“机械树。”
“对。”系统说,“虞执开始考虑把蒲云杉改造成一棵机械树。”
“蒲云杉刚被改造的时候,虞执发誓,绝不会把他当成机器人对待。”
系统:“最先忘记这个誓言的也是虞执。”
医生建议删除蒲云杉有关受伤的记忆,是因为那段记忆太过惨烈,充斥着极度的恐惧、绝望和足以淹没一切的难过,如果强行保留,很可能会对意识造成终身伤害。
但删除了这段记忆,是为了让蒲云杉能作为人更好地活着,并不代表蒲云杉就真的是个机器人了。
蒲云杉还有心脏在跳动——他的机械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球,用来保护那一小块完好的、尚在存活的心脏组织,这块组织守卫着蒲云杉作为人类的意识。
可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所以他无法抵抗这具机器身体的模块。
他只能感受。
机器身体没有“伤心难过”的模块,那么那颗小小的、藏在金属球里的心脏组织就不被允许难过。
机器身体不准他去找哥哥,不准他在害怕的时候跑去哥哥房间,那么他就只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乖乖等着天亮。
一颗安静的心脏,是没有力气把声音传达到外界的。
小机器人发现自己是小机器人了。
再不发现就不太合理了,蒲云杉坐在窗户边上,看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一直等,没有去充电,没有去保养关节,等到哥哥回来:“哥哥,我是机器人吗?”
虞执蓦地停下脚步。
——有些人好像总是这样。
他们允诺、他们发誓、他们痛下决心,他们有说不清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不得已”的解释。
那一刻的想法是真的,虞执是真的发誓要向上爬、要把别墅抢回来然后还给蒲云杉——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件事而死。
于是这种堪称壮烈的念头,也顺利安抚了藏在阴影底下、瑟瑟发抖的私心,安抚了对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的质疑。
于是他原谅自己。
听到蒲云杉问他的问题,虞执才想起自己发过誓:“……胡说什么?”
他发誓绝不会把蒲云杉当成机器人。
他甚至还发过誓,每过一年就带小少爷去换一个机械身体,让小少爷以为自己还在不断长高。
……不是不想做、不是故意回避。
只是忘了。
“谁跟你说的?”虞执沉默半晌,才说,“别听他们瞎说。”
蒲云杉低下头,小声说:“哥哥,我不想当机器人。”
虞执每到这个时候就变得烦躁:“没人说你是机器人!你是不信我的话了吗?”
他只是想让蒲云杉帮自己的忙,他是在为了他们往上爬,是在夺回他们失去的东西。
人的野心是会膨胀的,爬到高处就能看到更高处,赢了一次就想继续赢。
至于愧疚,愧疚一开始是坚硬的、锋利的闪着寒芒的金属,碰一下就会刺痛。
但再坚硬锋利的金属,年深日久也会氧化褪色,变成碍眼的路障。
所以恨不得忽略,恨不得扫进角落,眼不见为净。
“你是怪我?是不是?!”
虞执含怒过去,一把揪起蒲云杉:“我在累死累活地豁出命,你知道吗?”
“我没办法,我需要你变强,变强了才能帮我!”虞执扯着蒲云杉,“要不是为了你那个破别墅——”
他说到这里就愣住,因为他听清了蒲云杉说的话。
蒲云杉在问他,什么别墅。
被虞执拎起来的、几乎已经不能用“机器人”来形容的一棵机械树,有些疑惑地问:“什么别墅?”
虞执看着蒲云杉,张了张嘴:“……什么?”
蒲云杉也茫然,他不记得什么别墅了,他甚至已经快想不起自己是谁。
但他好像还记得船队。
小机械树晃悠悠站稳,对虞执说:“我……有一支船队。”
虞执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皱紧了眉:“过来,我给你检查一下记忆模块,你是不是自己弄乱了?丢了哪块吗?”
“丢了。”小机械树的声音变得卡顿,“丢了船队。”
这次虞执的脸色是真的变了,他用力晃蒲云杉的肩膀:“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坏了?我们去医院,你把自己休眠掉……”
小机械树灰色的眼睛里跳出火花,这代表内部有电线在不断发生短路。
虞执匆忙要掀开他胸口的盖子强制关机,却发现这棵被不断改造、堆叠得极为复杂的机械树,已经找不到熟悉的操控面板。
小机械树还在说话:“变强。”它忠实地执行虞执的指令,把自己拆开,重新组装、继续叠加所有能找到的东西。
哥哥不要别的,只想要他变强。
变强就是往身上加东西。
小机械树的操作极为灵活和熟练,远超虞执在队伍里负责修缮武器的维修师。
它把自己的身体拆开,乖乖扔掉所有多余的、没必要的碍事模块,拿着小扳手和小锤子对自己敲敲打打,一边修一边向外走。
虞执几乎是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追出去:“云杉!蒲云杉,你不听我的话了吗?给我回来!”
“听话、听话。”小机械树嘟嘟囔囔重复,“变强。”
它不停往身体里叮叮当当地加装东西,凡是看到的东西都会被它塞进身体里,因为虞执的住处在军部附近,它很快就找到了武器库。
自行升级的武器型机械树立刻令军部高度警惕。
连续出动三支精英队伍,均对这一看不出形状的机械造物围堵失败后,军方决定摧毁这个危险品。
但他们没来得及——虞执只是给蒲云杉安装了用于坠落时缓冲的滑翔翼,天才的小机械师却已经自行研究升级,把它变成了翅膀。
机械翅膀骤然展开,那是用每次在演习时被击毁、替换下来的残骸做的,每一根冷灰色的金属翅骨都有着斑驳的划痕,全展时接近三米,稍一拍打就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虞执跳上飞行器,他试图追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属于蒲云杉影子的机械树,可意识操控的飞行器受操作者影响严重,竟然比不上靠传动装置拍打的翅膀。
那对翅膀并不坚固,每拍打一下都会有小齿轮和小螺丝掉下来。
蒲云杉能自己研究大功率电池、能自己研究机械,但没有合适的材料,只能捡那些破旧的残骸。
仿佛是某种巨大异形的、狰狞冰冷的机械翅膀在阳光里崩解,像是被炽热明亮的阳光融化。
小机械树坠进海里。
这不是场意外,机械树的指令尚在运行,它要把看到的东西安在身上,然后变强。
然后要有一支船队,虽然条件严重缺失,它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家”无法和“船队”兼容。
但小机械树想回家了。
小机械树决定去吃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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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号机械树,是‘幽灵树’——失控的机械树,也是这个世界的反派boss。”
系统说:“它在海上游荡,会‘吃’掉所有机械造物,拆解以后重新组装,安在自己身上。”
穆瑜不太赞同这个判定:“只是肚子饿,情有可原。”
“……机械造物里面有人的话。”系统抱着资料补充,“它会把人倒进海里。”
比如资料记载,有一次,013号机械树就吃了一幢别墅。
吃之前还很仔细地倒到倒,把叼着雪茄、肥头大耳的房主和一群机械獒都倒进了海里,被海水冲跑了。
穆瑜予以肯定:“惩恶扬善。”
系统:“……”
系统其实也这么觉得。
但失控的小机械树,并不是一直都能保证这么乖,吃饭之前还会记得要洗干净、要把脏的部分先丢掉。
它太想回家,所以努力地吃了太多东西,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消化。
比如安装在机械武器上的杀戮模块、安装在扫地机器人上的自动清理语音模块,这两个模块一起运转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些错误的指令。
穆瑜:“什么指令?”
“……杀干净,干净干净,嘿咻。”
系统小声念:“不杀干净不下班。”
穆瑜按了按额头:“……”
系统把他们拿到的剧情翻过一页,找到了相应的关键词。
彻底失控的013号机械树,成为被穿书局认定的反派boss,其实是在失踪的几年后。
彼时虞执已经离开了军部——因为机械树的失控,他不得不引咎辞职,却也因祸得福,意外因此而出了名。
海上船队大都离经叛道,看中虞执和幽灵树的关系,反而向他递来了橄榄枝。
虞执加入了一支实力颇为强大的海上船队。
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倘若虞执能帮他们诱捕那棵幽灵树,获得上面藏宝库一样的机械储备,就可以做这支船队的副手。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机械树这边的剧情线。”
系统说:“不清楚那边究竟又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小机械树很乖。”
只知道弄丢心脏之前的小机械树,还很听话地不乱跑,吃饱了就自己乖乖地坐在悬崖
数不清的小钳子小扳手,上下纷飞着忙碌,熟练地安装齿轮、调试连动杆,又熟练地做好一只小船。
很小的小船,大概只有小机械树的几千分之一那么大,他已经做了几千艘,被一根很长的电线连着。
小机械树没有手也没有脚了,但还有一块破破烂烂的液晶屏幕可以表示情绪,小钳子夹着电线的一头,几千艘机械零件拼成的小船浩浩荡荡地跟在它后面。
小机械树威风凛凛地叉腰,一口气把几千搜小船都挂在身上,在液晶屏幕上给自己放烟花。
【船队】的项目上终于被打了个对号。
【别墅】的项目也已经打对号了。
【变强】也有对号。
小机械树搜索不到别墅的相关记忆,但哥哥说要有别墅,所以它特地去看了好多别墅,然后吃了一个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别墅里有脏东西,被它倒出去了,吃了脏东西肚子会痛,会给哥哥添麻烦。
别墅从地上拔起来以后,地下掩埋的垃圾场里还有被遗弃的、生锈的零部件,小机械树也很节约、不浪费地都吃掉了。
有一些零部件它超级喜欢,它用这些零件给自己做了一只小狗。
小机械树把小狗顶在脑袋上,身上缠着几千艘船的大船队,每艘船上都像挂旗子一样挂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小机械树去买了好几千袋洗衣粉,用海底的珍珠买的,用海螺蘸着洗衣粉搓了很久,磨平了几千个海螺。
小机械树把自己打扮好,兴高采烈地去找哥哥,想要带哥哥回家。
“然后它落进了早准备好的圈套里。”
系统往下念:“有很多门炮对着它,虞执站在炮的后面。”
系统去确认了一下具体细节——大概是说虞执认为这样是在救它,虞执想利用这个机会带蒲云杉回去,想让蒲云杉变回从前的样子,变回那个笨拙到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少爷。
但小少爷已经变不回去了,小少爷忘记了别墅、忘记了自己叫蒲云杉、忘记了自己将来想要当一名超级伟大的机械师。
小少爷还听收音机,但是收音机已经被海水泡坏了,其实只有一些滋滋的电流声。
忘了名字、忘了自己是谁、每天津津有味听电流声的小机械树,只记得要变强、要船、要别墅,只要都有了就可以去找哥哥,让哥哥领自己回家。
……小狗被炮打坏了。
电线也断了,机械树身上缠着的、飘着白毛巾的船也都掉进了海里。
小机械树茫然地在海水里踉跄,它没有疼痛和恐惧的模块,又没有办法伤心难过,所以只能用全是噪音滋啦不停的机械音说“哥哥。”
第一个“哥哥”的意思是疼,第二个“哥哥”的意思是害怕。
第三个“哥哥”是可不可以回家,不闯祸,乖乖的,可不可以一起回家。
船队哪里会管一道嘈杂无比的机械音在说什么。
更何况这些唯利是图的海上商船,煞费苦心布下天罗地网,就是想从机械树上剐贵重的金属和珍贵的高精密零件下来。
小机械树不断被抢走身上的零件,它还想朝哥哥的方向走,用小钳子夹着一艘船递过去,却发现虞执只是面色惊恐地不住后退。
……虞执认不出这是个什么怪物。
他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个狰狞的机械怪物在做什么,因为过于恐惧,机械树的每个动作都被理解为杀意,巨大嘈杂的机械音在惊恐的加成下,也仿佛成了夹杂着恨意的怒吼。
他没发现朝自己伸过来的小钳子很轻很小心,捏着一艘机械小船模型的一点边边,学着汽笛的“呜呜”声开给他。
……
就像别墅里的小少爷。
像别墅里的小少爷,欢天喜地举着第一次做出来的机器蜻蜓,“咻咻”飞着跑过来给哥哥看。
虞执在慌乱中向它开火。
小机械树其实不怕这种火炮,它已经变得很强了,但它被那些船队绊得摔了一跤。
小少爷总是站不稳,又有先天性的近视,总是很容易摔跤。
相比起其他机械树的规模偏小、但已远比人类和船只更庞大的机械树重重摔在海水里,由于之前不间断的攻击,已经松动的零件和大量机械残骸掉落,成为商船队的丰厚战果。
收音机被彻底打得报废了,一起掉落的有一个灰扑扑的金属小球。
那颗保护着心脏的小金属球丢了。
小球被海水冲走了,贪婪的船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欢呼着疯狂抢夺那些贵重零件和机械,不值钱的破毛巾和模型船被毫不客气地甩远。
没有人注意到,倒在海水里的机械树,那块液晶屏幕悄然熄灭。
失去了小少爷最后的意识,机械树无法再理解“家”的概念,不再记得要乖,不再记得哥哥。
它不再拥有那个乖乖抱着膝盖、等哥哥回家看毕业礼物的小少爷的意识,只是运行既定程序、自行运转的一棵机械树。
无人注意的液晶屏幕上只是跳动着一些迅速闪过的字符。
搜索关键字:吞噬、强化。
关键程序缺失,正在搜索关键模块。
模块确认:杀戮、清理、收集。
……
“整个船队都消失在了这片海域里。”
系统说:“包括虞执。”
说“消失”也不确切,因为他们还在这片海域。
在罕有人能够到达的、暗流最为汹涌的海域中有一棵机械树,狰狞嶙峋侧枝横生,是一棵彻底长歪坏掉的树。
有一些人被永远困在空洞的树心里,他们挣扎哀嚎、痛苦不堪,想尽办法想要从钢铁牢笼里逃出来,可牢笼只可见光。
只可见光、不可触及,能看得到外面的希望,甚至偶尔能看到经过的船队。
但呼救声传不出去。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不会有人带他们回家。
“反派boss大机械树的做法很好。”
系统很喜欢故事里的小少爷,但在这个环节,还是决定投纯ai一票:“这样更保护环境。”
小少爷不吃脏东西,会把脏东西倒进海里,让海水冲走。
反派boss大机械树就不一样,不乱丢垃圾,这种处理方式对海洋的生态环境很有帮助。
穆瑜问:“它后来还有没有乱吃东西?”
“……有。”系统回过神,翻了翻资料,“它后来彻底失控了。”
只剩下固定的“杀戮、清理、收集”的命令,那棵机械树会做出什么,其实可想而知。
偏偏机械树所在的那条航线,又是唯一能找到陆地的航线。后来又有不少船只在这里遇难,也包括去寻找新栖息地的船队。
数百年后,其他承载城市的机械树也逐渐不堪重负,垮塌事故不断。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被迫举世界搬迁,s23号世界就此废弃。
……
“宿主这次的身份,其实不是害过大机械树的人。”
系统翻到他们的任务简报:“宿主这次是好人,是军部的一名中校,在执行任务时找到了……啊!”
系统就说刚才这个球咬它了:“找到了蒲云杉的球!!!”
穆瑜把那个灰扑扑的小金属球取出来,放在手心。
系统:q口q
他们这一次领到的任务,虽然没有作恶,但同样相当危险、九死一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十死——因为在原世界线里,捡到这颗球并试图把它还给机械树的中校毕舫,也没能活着回去。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像格式化一台电脑。
要格式化一台电脑、去掉它里面的杀毒软件,操作起来很容易,只要动动鼠标,几秒钟就能搞得定。
然后这台完全空白的电脑就被扔出去,随便上各种奇怪的网站、随便点各种奇怪的广告,学会了“点我就送屠龙宝刀”,学会了“是兄弟就来砍我”。
这个时候,要想再安装进去一个杀毒软件,就没那么容易了。
甚至开机都不一定能顺利打开,弹窗叠弹窗都可能一口气叠半个小时。
弄丢了小球里的心脏,那棵机械树已经彻底被它所吞噬的模块中暴力、杀戮的信息,以及人类贪婪与的恶念占据……永远不会再回到悬崖底下,哼着歌高高兴兴做小船了。
而藏在心脏里的,属于蒲云杉的意识,虽然剧情线没有明确描写,但想来也一样。
否则的话,蒲云杉也不会和机械树一起被纳入反派大boss的名单里。
——系统和穆瑜同样清楚这一点。
蒲云杉的意识也早已模糊了有关“人”的概念。
他习惯了吃掉一艘船、吃掉一幢别墅,虽然不主动伤人,但也只是随手把人扔进海里。
那样汹涌的海流,就没影了。
蒲云杉只听虞执的话,只有虞执能给他下命令。
不是说小少爷不乖——恰恰就是因为太乖,蒲云杉几乎是生活在虞执的全面压制下,不敢和任何生人打交道、不敢跟外面的人走,唯恐哥哥会生气。
“宿主,我们要务必小心。”系统在意识里悄悄告诉穆瑜,“蒲云杉当时逃出军部,掉进海里摔得只剩这个小球,也能把自己吃成一棵机械树……”
穆瑜点点头,画了个方框。
他们此刻已经下了船,庞大的飞行船缓慢拍打着翅膀徐徐升空。
夜空依然漆黑浩渺,衬得眼前这棵机械树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连冰凉的雨丝也仿佛染上机械运转的温度。
远处寒星高悬,并不闪烁,安静注视灯火人间,宛若亘古不变。
方框在灰扑扑的金属球上开了个液晶屏。
穆瑜温声问:“饿了吗?”
系统:?!
“想吃机械树吗?”穆瑜说,“或者还没有植入ai的汽车人。”
系统:?!?
似乎连小球自己都没想到,液晶屏上有点紧张地弹了个感叹号。
“宿主!”系统紧急在后台提醒,“蒲云杉的意识已经被充斥着暴力和杀戮的信息污染,这不是他主观造成的,但我们也不能再给他做这方面的引导——”
灰扑扑的金属小球躺在穆瑜手心,似乎有些难以抉择,咕咚咽了一声。
系统:“……”
被细密雨丝裹住的夜幕,已经有隐隐约约的巨大暗影浮现,只是习惯了安逸的居民尚且全无察觉。
那是一株可以算得上丑陋的机械树——枝杈歪歪扭扭、瘢痕累累,低矮灰暗锈迹遍布,和他们所在的这棵灯火通明热闹不已的机械树,几乎呈鲜明对比。
机械树感应到了弄丢的金属小球,从遥远的海域前来索要。
按照剧情,穆瑜作为被盯上的中校毕舫,应当立刻带着小球驾驶飞行器将机械树引开——在原世界线中,毕舫、飞行器和那颗小球一起被机械树吞噬。
蒲云杉的意识早已被污染,无法唤醒一棵只学会了杀戮和清理的机械树。
“宿主!”系统有些紧张,“我们——”
“我暂时还不太想开飞机。”穆瑜说,“所以,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小球用机械音小声问:“刚才、刚才甜的棉花可以吗?”
系统:“?????”
系统听见了自己的机械音,掉头仔细一看,汪的一声哭出来:“宿主!它把我喇叭吃了!!”
系统刚换的崭新防水八声道喇叭现在只剩六个半了!!
“对不起!”小球超级紧张,“我太饿了,对,对不起!”
小球把系统的喇叭吐出来,又在液晶屏上飞快画了个火柴人。
火柴人的画工相当精湛,寥寥几笔就有神韵,是个超级紧张用力鞠躬道歉的小火柴人。
系统愣了半天,才稍微缓过点神:“……你还想吃什么?你不想吃了我们吗?”
小球用力咽,显然是也想,但尽力在忍。
系统把喇叭给它塞嘴里。
“一点……一点甜的棉花就可以了,非常对不起。”
小球赶紧道歉,又紧张地咕咚一声:“可以吗?还有那个,很香的,棕色的……”
穆瑜帮它直接跳进陶瓷杯里。
小球的液晶屏上弹了三个感叹号,幸福到开花,在陶瓷杯里难以置信地咕嘟咕嘟咕嘟:“谢谢,对不起……你们快走吧。”
小球说:“我要回海里去了,我会努力不闯祸,你们离我远一点——”
它正准备回到机械树上,从热巧克力里仰泳着翻了个身,却忽然怔住。
那棵机械树依然沉默得只剩个黑夜里的轮廓。
四周灯牌灯火通明,仰头飞行器川流不息,却都是静止的。
飞行器悬浮在商铺的门口,每个人的动作都停在某一刻,好像一切都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霓虹灯不闪,星星不眨眼。
“不着急。”穆瑜摸了摸伤痕累累的、灰扑扑的小球,“慢慢喝。”
他变出棉花糖来给小球:“想吃什么都可以。”
乖乖的小少爷被棉花糖裹着,愣在热腾腾香喷喷的巧克力里,撞了两下马克杯,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穆瑜告诉蒲云杉:“吃饱一点,我要向回拉时间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