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对峙片刻。
‘哐当’一声,匕首被松开,秦涿整个人也跌落在地。
颜水儿的神经猛然一跳。
眼见他似乎就那么不顾形象地躺倒在地,再不做任何动作,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具破败的尸体。
只余鲜血淋漓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喘息。
看了眼掉在他身边的锐利匕首,颜水儿抿抿唇,上前。
她伸出脚,觑了秦涿一眼,而后远远地将那匕首踢开。
秦涿轻笑:“这么防备我啊?”
颜水儿翻了个白眼,没理他,走到他身边蹲下,想要扶起来他。
谁承想,见她踢开匕首时动都不动弹一下的秦涿,此时却轻缓而不容置疑地推开了她的手。
颜水儿:“……?”
她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秦涿哂笑了一下,躺在被血迹湿濡了的地上,抬头仰望着黑暗已经有些稀薄的天空。
黑黢黢的一片,没有多少光亮。
可他们都知道,再过不久,太阳就会出来了。
会像从前那样,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不再需要人间的火种照耀黑暗,炽烈的暖阳会将光明平等地洒向每一个生灵。
风吹拂过来,带着凉凉的暖意,中间还夹杂着火烧后的焦味,可秦涿不在乎。
他从没像这个时刻一样,享受着作为一个人,在天空下呼吸的感受。
自由,轻盈,像是灵魂都要飞起来了一样。
秦涿没有理会颜水儿的质问,清丽的双眸失神地望着黑沉的天空,好似在看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唇角却始终是笑着的,很温暖的感觉。
“我感觉太阳快要升起来了,身上暖洋洋的。”
颜水儿:“……?”
她一脸懵逼地看了看乌漆嘛黑的天空,又低下头看了看明显正常可又好像不是那么正常的秦涿。
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你觉得暖洋洋的是因为火真的快要烧进来了。
可颜水儿欲言又止时,又不小心瞥见了旁边两个死不瞑目的人,和乖巧地爬伏在秦涿身侧的高大而庞然的野狼犬,最终还是默默地收回了肚子里的话。
随即露出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长得漂亮,你说的都对。
所以,我们可以走了吗???
秦涿觑了她一眼,笑了声。
“小嫂嫂,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好懂。”
颜水儿:“……”
秦涿道:“你知道在来之前,太子哥哥和我说过什么吗?”
颜水儿:“……”
虽然不是很想现在跟他聊天,但形势迫人,为了这个明显知道不少内道的人,她微笑地配合。
“不知道。”
“他说,因为你,他开始爱这个世界,不再憎恶。”
秦涿想再笑一下的,可却是比苦都难看。
乖巧白嫩的脸上满是清澈的柔顺,却好似浸透了悲伤,带着明明就知道的通透的‘不解’。
“可是……好不公平啊。”
“他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他没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
“我们都曾失去父母,失去至亲,失去朋故,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的身边总有人出现,而我的身边,自始至终,却什么都没有。”
“真的好不公平。”
秦涿垂眸,乌黑的睫羽轻眨,像脆弱的蝴蝶,自嘲地一笑。
他眼睁睁看着秦桓与颜水儿走到一起,他见证了一切,曾经发自内心的想要毁坏,如今却又比谁都渴望珍惜。
最后那一刻,他为什么要答应与秦桓合作呢?
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就像他想不清楚对秦桓的感情究竟是敬畏、崇拜,还是憎恨、与怨怼……或许都有吧。
他曾经卑微过,也在泥土里打过滚,最后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孤寂荒芜的原野里开出了一朵小花来。
连他自己都惊讶。
秦涿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可嘴角的笑意从没有放下,语气中夹杂着终于被什么释放了的快感。
“伤害过我的人,我让他们都死了……对我好的人,我从没真正伤害过。”
“所以……”
所以。
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然而当他回头,望着颜水儿那双水雾搬灵动又冷清的双眸时,他忽然又不想再说下去了。
明月和清风是没有交集的。
明月天生就属于太阳。
他们朝起夕落,永远有自己固定的轨道与前行的道路。
可是清风没有。
清风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清风永远都不会停下,也没有地方任它永远停下。
它只能不停地吹拂,散落,而后重新飞翔。
所以顿住半晌,秦涿对着颜水儿浅浅的笑了下,如清风般,温柔的询问道。
“所以,可不可以帮我给它取一个名字?”
秦涿的目光落在一旁温顺的野狼犬身上,眸光温柔。
“这是我欠它的。”
颜水儿很想问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且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可是……
当她看到秦涿那带笑却一直充满悲哀的眼眸时,忽然又问出不来了。
其实一直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秦涿受了这么重的伤,又留了这么久的血,怎么可能还活的下去……
他甚至都不一定能跑得出这场大火。
所以太后才会那么恐惧。
因为秦涿是真的在毫无挽回的走向死亡。
颜水儿的眼眸有些湿润,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勉强抑制住自己声音的哽咽。
“你欠它的,为什么要我取?你自己来!”
“因为我以后照顾不了它了啊。”
秦涿笑的温柔而释然。
就像他也再见不到太子哥哥了一样。
“所以,帮帮我,好不好?”
沉默片刻,颜水儿吸吸鼻子,望着远处火烧云般的刺目盛景,眼眶微红的道。
“……旭日,可不可以?”
“旭日啊……”秦涿笑道:“真好。”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那天,太阳就格外炽热,虽然已经快要落山,但那温热的暖阳依旧照耀在了我的身上,很暖,很暖……”
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就如同此刻,‘太阳’悬于苍穹,数十年如一日的俯视着大地。
这座古老的城池,这威严的宫阙,这来往的人间,尽数仰望于他。
而如今,又有一个死如夏花般的少年,殁于‘烈日’之下,融于这腐朽王朝。
颜水儿几乎是泣不成声的跨在了旭日的身上,在秦涿半睁不睁的微阖双眼的指示下,旭日焦躁的在原地转了几圈,狠狠刨了几爪子。
最终,还是向着那条最后的逃生密道跑去。
啪嗒。
啪嗒。
秦涿闭着眼,耳边是火焰快要炙烤到皮肤与黑发的灼热,心里却在娴熟的细数着旭日的步伐与速度。
半晌后,他猛然睁开眼,用尽最后力气倒推了一下身后的机关。
轰隆隆,密道内机关转向,前半截通道关闭。
秦涿笑着放下了手,任由火焰将自己吞噬。
他终于,任由自己化作清风,飞到了‘烈日’之上。
疯子挣脱枷锁,暴徒舍弃自由。
他这个疯子一直在被童年的亲情和苦难束缚,无时无刻不祈求着能够挣脱这片樊笼。
可那个曾被世人秉笔直书口称暴徒的人,明明可以离开,却为了某个人,或某些人,而甘愿回到这如深渊般的皇城里,将自己囚禁。
世人豢养的金丝雀自愿回归鸟笼,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出逃。
可倦鸟的一生,无论在外如何奔波,最后都想要归葬于山林。
自此,山海湖海,无拘无碍,潇洒自得。
大抵疯批的底色都是孤独的吧。
不然,但凡心里还有可理解、可依赖的人,人又怎么舍得疯魔呢?
……
黎明破晓,天光乍泄。
夜晚终于过去,白日终将来临。
满眼泪痕的颜水儿终于来到了宸元殿。
此时此刻,她的眼里没有巍峨的皇城,没有遍地的尸骸,也没有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眼神……
她只看得到那个人。
熟悉的那个人。
他站在皇城之下,手持佩剑,长身而立,高大而笔挺的身姿,如神明般,衣袂飘飘。
不说话也无举动,然而初升的黎明带着火红的太阳无所顾忌地向他倾涌而去,天地间流光与云霞奔涌,染赤色而后归于帝王的麾下。
漫天的清辉洒在他的身上,浇灭了不甘的火焰,也滋养了贫瘠的希望。
清风呼啸而过。
神明降临人间。
一种近乎荒诞的直觉几乎在瞬间就涌遍了她的全身。
颜水儿看着他眼眸一转,望了过来。
那双清淡却幽深的眼眸何其之远,却又仿佛无比靠近。
其中翻涌的暗潮仿佛温柔地漫过了她全身的每一处,令她在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却温柔地令她流泪。
他笑着张开了双臂。
颜水儿却泪流满面。
她想,或许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帝王能如他一般,让她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于是众人看到,高大威猛的野狼犬身上正托着一个仿佛从火焰中涅槃重生而来的少女。
她炙热,明媚,却又好似抛下了身后的所有,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个朝阳下的、未来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