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随着我的慢慢长大,母亲发现我也没有巫蛊天赋,便再一次抛弃了我和父亲。”
“像从前,她抛弃姐姐父女二人一般,抛弃了我们。”
“哪怕我们跪下恳求她,可她还是离开了。”
仲绿的眼神有了些许的悲伤与愤怒,可片刻后又被那双颤抖的眸子隐藏,消失不见,只余下了平静。
“父亲为了找她,日夜奔波,原本还算好的身体逐渐变得病魔缠身。
再加上早期父亲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母亲试蛊,哪怕他已经竭力用药维持住了自己的性命,可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
多番打击下,他还是走了。”
“可他走了,母亲走了,却还给我留下了好几个弟弟妹妹,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弟弟妹妹都是不是父亲和母亲亲生的。
——他们都是母亲当初捡回来的弃儿,也是用来试蛊的。
即便有父亲在一旁为他们调理身体,可他们的身子还是很虚弱,从小就不好,动不动就高烧生病。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养不活他们了。
所以我把自己卖了。”
明明是很难过的话题,可仲绿却轻笑了一声,像是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可人牙子对我们不好,很不好……非打即骂,即便我努力讨好他,可还是阻止不了他每日每夜的喝醉酒后用鞭子狠狠抽打我。
于是,当我看到贵妃的人派人出来采买丫鬟的时候,便咬着牙,孤注一掷的上前,磕头,表忠心,什么都好,什么都做,只要能买下我。
幸运的是,我赌赢了。
贵妃的人将我带了回去,让我去伺候未来的太子妃——冉孤菱,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买我的人是谁,而我伺候的人又是谁。
我知道眼前的小姐是假的,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是假的,我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再掉下去,可我不在乎了。
因为是贵妃让我免于被打死的命运,也让我的弟弟妹妹有了继续存活下去的银子,更是出钱将我的父亲重新安葬。”
仲绿似哭似笑地望向颜水儿,嘴角流着血,眼里流着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与凄美。
“主子……我从一开始就是贵妃的人。
跟随在太子妃的身边是计,装作小丫鬟去你身边伺候也是计。
贵妃娘娘一早就知道,你不会成为她手中受掌控的人,所以,她将你当成了明面上的幌子,有用最好,没用也不打紧。
而真正为她传递消息的人,其实一直都是我。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仲绿是想努力微笑的,可她已经痛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唇色乌黑,血色尽失,鲜血汩汩地从她身体里涌出,她说话又开始有些困难了,甚至就连眼前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从前和父母亲一起在小山林里温馨无忧的日子。
看到了弟弟妹妹不舍离别哭嚎着让她别走的夜晚。
看到了自己不服输非要养一只蛊虫出来,好让母亲承认当年是她错了,是她不应该抛弃他们父女。
看到了……她与颜水儿那日春水池暖的初见。
曾经,她也想过,如果自己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该有多好。
她会去学医习武,一个医包,一支竹笛,走遍江湖,尝遍人间苦乐哀愁。
到了不惑之年,再归隐山林,了断红尘。
最后,于一棵桃花树下安详的老去。
可终归她这卑贱的一生,遇到了两个贵人。
一个让她生,一个让她死。
她左右两难,进退维谷,几乎快要疯掉。
想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离主子越来越远,再也不像在东宫时那样可以时时跟在她身边,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成为弃子,被贵妃娘娘逼着发挥最后一点作用吧?
仲绿不知道了。
她有一点遗憾,也有一点的伤怀,自己大约是无法再陪伴主子更久了。
可与此同时,她却获得了久违的平静——自父亲死后,再没有过的,久违的平静。
她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什么,牺牲一些什么,再得到一些什么。
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累了。
于是,她用残留的最后一抹的意志和力气,努力地扯动了嘴角,微笑着,哪怕她此时已经有些看不清颜水儿的脸了。
她告诉颜水儿,她和太子的敌人从来都不只是贵妃,还有那一直隐藏在背后当推手的帝王。
她告诉颜水儿,平息太子体内蛊虫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掉母蛊。
而母蛊与宿主血脉相连,母蛊死亡的唯一方法就是宿主死亡。
而这个存有母蛊的宿主,就是当今大雍的皇帝——肃帝。
她将那个用自己身体蕴养的、鲜活健康的蛊虫,活生生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掏了出来,交给了一旁的谢碑。
与此同时,她身体里早已被蛊虫啃噬得满目疮痍、碎成碎块的五脏六腑,就这般赤裸裸的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知道,她再也救不回来了。
但仲绿却笑得很开心,如释重负地开心。
她嘴角汩汩流血,声音颤抖,眉眼却一如当年的轻柔。
她说:“奉仪,对不起……可下辈子,我还希望能做你的……”
“这一次,我想先遇到你……”
如果这一生,我能先遇到你,该有多好。
仲绿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永久地睡了过去。
可她嘴角的笑容依旧,腼腆而纯稚,还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好似一切都如她所愿般——她老死在了一个山清水秀、旷无人烟的安宁之地,最终葬在了一个桃花漫天的大树之下,落英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