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带着颜水儿走进了门。
颜水儿顺手将门给关上,又将室内的窗户给打开了。
秦桓于范镇的身边停下,面带无奈地道。
“那小子一向跳脱,将军别为了他气坏了自己,当心伤口。”
范镇瞬间收了脸上的怒容,满身的肃杀气顿时消失,从一个威严虎目的将军,变成了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男子。
他笑道:“劳殿下挂怀。我知他本意是担忧我的伤势,只是这聒噪却也是真的。”
范镇作无奈状,眼中却带着一丝对苏玉泽这些小辈的纵容。
秦桓微微颔首。
他也知道范镇并非真的生气。
只是听着他貌似中气十足,却难掩虚弱的声音,眉峰微蹙的道。
“将军这伤势,大夫可有说些什么?”
然而范镇却对此避而不答,只笑着道。
“上战场杀敌哪儿有不受伤的,殿下放心,老臣征战沙场几十年,心中有数。”
随即不等秦桓再问,将视线转向他身后安安静静乖巧站立的颜水儿,眼中微微泛光,刚靠下去的身体又情不自禁地抬起来了些。
“殿下,这位是……”
秦桓心中叹息一声,正了正面色,转而侧过身,将身后的颜水儿显露在范镇的眼前,对着他介绍道。
“是,她就是孤之前与你说的范将军的遗孤,当年那个传闻已死的徐二姑娘。”
“范将军。”颜水儿顺势行了个礼。
“好,好,好啊!”
“像……真像……咳咳咳!”
范镇看着颜水儿那熟悉的面庞,虎目含泪,甚至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伸出满是纱布的手,似乎是想要搀扶她,却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
颜水儿见状连忙起来,扶住了他的手,从秦桓的手中接过一杯水,递给他。
“将军……”
“诶!没事,我没事,好姑娘、好姑娘啊……”
范镇声音哽咽,方才还吼得起劲的汉子,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了似的,只直道‘好’。
他看着颜水儿的面容,满眼水光。
“如果当年的那些早死的弟兄们知道将军还有血脉存世,一定会泉下有知吧。”
秦桓在一旁沉默了几瞬,似是想到了什么久远的记忆,半晌,低声回道:“……会的。”
颜水儿却看着范镇身上裹得几乎跟个粽子一样的伤势皱起了眉。
尤其是在范镇激动过后,白色的布条上似乎又有血迹渗出,就更是欲言又止。
“将军……”
“叫范叔。”
范镇看向她,面色和蔼:“有什么想问的就问,范叔如果知道,一定说。”
既然范镇自己都这么说了,颜水儿也不再迟疑。
自从秦桓跟她说了范镇会中敌人埋伏、会连带着大家都受这么重的伤,她的心里就怀揣着自责。
即便事情从头到尾其实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可一想到这一系列的导火索就是自己,她就很难不去在意,不让自己难受。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还连累了好多将领都身负重伤。
甚至站在理智的角度上,她觉得这一切都不值得。
就像是再一次的列车轨道两难的选择题,很难说清楚哪个选择是对的,可她还是想弄清楚缘由。
颜水儿看向范镇,眼神认真:“范叔,我想问的是,既然方才殿下说早已经和你提起过我的事,为何你还会中了大金的埋伏?”
假设范镇一早就知道‘徐二姑娘’还存活于世,那么‘范将军为救镇北将军遗孤而身陷险境,孤军深入,以身饲虎’这样的传言就不再成立。
因为范镇就不可能相信。
秦桓略带诧异的黑眸看了过来,读清楚她眼神中的坚持和认真后,神情微怔。
而范镇则是在怔愣过后,豪爽大笑了几声。
“哈哈哈!我做了个这么昏头的决定,可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质问过我!”
“殿下没有,北境的将士们没有,甚至就连死去的那些儿郎的家人们都没有!
他们知道做决定的是我范镇,知道我要救的是大将军的遗孤,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宁可觉得是自己忘恩负义,也不愿意来找我这个伤员讨回公道!”
笑过之后,他看向颜水儿的眼神带着点复杂和感叹。
“只有你来问了我。”
颜水儿没什么表情波动,平静道:“因为他们心中敬仰大将军和范将军你,因为你们守卫了北境几十年。”
“是啊,他们感激大将军,感激我,我都明白。”
范镇的神情有些恍惚。
因为曾几何时,他也曾是这里面的一员。
仰望又崇敬着当初的徐大将军,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大英雄。
可当真接过他肩上的担子后,才发现这里面深藏着的责任有多重。
重于千斤。
甚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当年的大将军却做得那么好,那么无私,那么完美,哪怕他范镇咬牙坚持了快二十年,也做不到当初大将军做到的那样。
他不懂,为什么这样的大将军都有人背叛,难道好人注定不长命吗?
颜水儿:“您当时相信了金人的话吗?”
范镇面容逐渐平淡,回答道:“没有,我知道那是个假消息,但我必须去。”
颜水儿不解:“为什么?”
“因为粮食。”范镇道,“北境粮食和辎重几乎告罄,我需要抢夺大金的粮食来维持北境的军粮生计。”
颜水儿视线微凝,看了眼坐在一旁面色沉冷的秦桓。
“可是殿下不是……”
不是一直在追缴灾银,想办法为北境将士筹集粮饷辎重吗?
虽然她知道这件事很难。
——当年汉武帝为了打匈奴,几乎是将几代帝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的成果全都耗尽了,落下个‘穷兵黩武’的史书骂名。
这才打服了匈奴,打出了汉人的脊梁,从此,让一个流传千年的古老民族永远以汉人自称。
而如今的秦桓就只是太子而已,并非帝王,他做不到倾举国之力。
更何况也没有举国之力给他倾倒,因为这根子里已经腐化殆尽了。
可再难,秦桓还是去做了。
用尽全力去平衡,去努力地做了。
可范镇还是不相信他。
北境的将军不相信大雍的帝王,也不相信大雍的太子,他只相信自己。
范镇知道自己这么说的后果是什么,但他还是说了。
他坦坦荡荡地看向秦桓,语气复杂:“抱歉,殿下,可是我赌不起,我必须为手下的将士和百姓们的生命负责。”
当年的镇北将军之事,还有如今已经腐败至极的朝廷……他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所以,对不起。
哪怕再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做相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