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江南熟,则天下足

穆宏才倏地站起身,对着哭泣的鱼妙旋痛骂道:“毒妇!毒妇啊!!”

像是真的被气狠了,穆宏才捂着胸口就往后倒去,被身后一个眼疾手快的侍从扶住,忙让人去叫医师来诊脉。

好似鱼妙旋辜负背叛的不是向知同,而是他本人一般,感同身受的令人叹为观止。

秦桓看着那个提着药箱,从外面跑进来给穆宏才诊脉的医者,眼眸深了几许,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冷笑。

而原本也有些想骂人的颜水儿:“……”

怒容僵在脸上,眼神有些微妙。

这老头儿有点不对劲啊。

周围的江南百官见他这样,也恍然如大梦初醒,跟着唾骂道。

“蛇蝎心肠!!”

“又蠢又毒!”

“女杀男,妻杀夫,民杀官!

她今日杀的人不仅仅是她的夫君,更是朝廷任命的官员!!

若殿下不严惩以儆效尤,往后又如何镇得住那些同有此心的宵小之辈!!”

“是啊,是啊,从大人说得对,求殿下严惩!”

“求殿下严惩——!”

群情激愤,百官同求。

一时间,鱼妙旋在他们引经据典的口中,已经快要和祸国妖姬相提并论了。

可不远处,明明最应该生气的人,此时却沉默无言,恍若失神。

姜温韦原以为向知同是在当年处理长江水决堤时才下定决心做一个贪官的,没想到却更早。

而且,是为了一个冷心冷情的女人。

姜温韦沉默了半晌,终于低头,嗤笑一声。

不知是在笑那个已然死去、尸骨未凉的人,还是在笑自己。

……

那时候的陛下,还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有贤明之主迹象的陛下。

而江南的官场,也远还没有贪污腐败到如今这种程度。

江南是个富庶甲天下的鱼米之乡,‘江南熟,则天下足’从不是一句说说而已的话。

但江南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存在,那就是这里的水患,每年都要决堤几次。

所以,明明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却比边境还要频繁地让朝廷赈灾。

作为江南官员的向知同曾经有多少次指挥百姓躲避水患,就给肃帝上了多少次想要朝廷拨款治理河道的折子。

他知道因为大金国连年犯边,朝廷的国库年年都很紧张,更别说粮仓里的米了,估计还没江南的富户家的多。

但他没别的法子了。

他就是一个从穷苦百姓家考出来的官员,往上数五代,才好不容易找出来个曾经做过七品芝麻官的祖先,勉强算得上是寒门。

他更没有办法。

所以即便心中没什么底气,明知道朝廷不会给他拨款,答应他的提议,但他还是每年都坚持不懈地去折子。

被骂,被斥责,被奚落……他都没有放弃过。

不过就是一道折子的事,成了最好,没成也没关系。

每当看见那些被河堤溃败而淹没在无情大水中哀嚎的百姓们,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向知同就会红着眼睛,这样告诉自己。

再试一次,就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不行我再放弃。

向知同熟练的自欺欺人道。

直到有一天,他如往常一般打开自己上奏的折子,做好了再次被驳斥回来的准备时,忽然看见了上面御笔朱批了一个‘可’字。

他傻了很久。

然后喜极而泣,开心得像个疯子一样,敞开衣袍在府内发疯一样地跑来跑去,甚至还跑到了大街上,跑去了姜温韦的府邸。

姜温韦也很高兴。

替向知同高兴,也替江南河岸边生活的百姓高兴。

他是一路看着向知同这样坚持过来的,没人比他更知道向知同为此付出了多少。

姜温韦也曾与向知同一样上过许多次彻底治理河堤的折子,可惜全都被驳回了。

到后来,肃帝渐渐变得刚愎自用,变得暴躁易怒,变得好大喜功……

那时他就明白,自己这折子没有再上下去的必要了。

可向知同这人,明明做事手段越来越像个老狐狸,但当年性格里一根筋的臭脾气却好似从来没改变过。

那个穷苦少年执拗地发奋读书,执拗地想要迎娶自己的爱人,执拗地想为江南的百姓做点什么……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他真的想,他就一定会坚持下去。

索性,上天总归是眷顾他的。

他想做的,都让他实现了。

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姜温韦是真切地为他感到开心。

那晚,他们就在姜温韦的府邸里,喝得酩酊大醉,罕见的月上中梢也没有停歇,好似浑身的喜悦越喝越多。

可没过几天,朝廷又反悔了。

肃帝又发了份旨意来,说彻底治理河堤的事情再议,便没了下文。

向知同他们却傻眼了。

再议,再议,谁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为了一个驳回固执的坚持了几乎近八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胸有报国志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在官场中游刃有余的老大人。

如今为了这个没有期限的‘再议’,他又要等多少年?百姓又要死多少代?

向知同再次大笑出声,像个疯子一样。

只是这次,他笑着笑着就流下了泪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向知同彻底决定,不再信任朝廷,也不要再做什么清官。

这世上,两袖清风的大清官有穆宏才一个就够了,百姓们大约还是更需要他这样的贪官。

大贪官。

如此,才能活得下去。

如此,才能……

向知同大喝一声,拔剑斩断了自己的书案,而后谁也没商量的,当晚就命人备好车马,沿途北上,觐见陛下。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他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到京都,在大朝会上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得到了一个被陛下接见的机会。

“大水无情,连年洪灾,百姓眼睁睁地看着精心伺候的庄稼被洪水压垮,自己的家被洪水冲成废墟,父母亲儿、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在那决堤的水里……”

“如今,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希望,可刚得到希望却又被拿走,陛下,您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向知同冲着大朝会上的官员和帝王咆哮,可见这一刻,他是真的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

他还记得那天的气温很冷,雨下得很大。

以他那时候的官职,还进不去廊下,只能跪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只是雨帘里,那些官员面上的神情都看不真切,陛下的面容也看不真切。

他似乎是被陛下狠狠斥责了一顿,甚至还有殿前侍卫要上来拉他下去砍头。

向知同失望至极的瘫软在地,几乎是和一滩肉泥一样的被拖走。

他不该执迷不悟的,他该信温韦的话的。

这个陛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爱护百姓的陛下了。

他变了。

可他也醒悟得太晚了。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那晚,他被打了板子,关了一夜后,又被放了出来。

第二天他才知道,几乎是傅侍郎和贤王殿下在陛

傅侍郎拍着他的肩膀,将药碗递给她,叹息着说道。

“你是个难得为民请命的好官,好好保重自己吧,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好官……哈哈,好官!!”

向知同不顾牵扯到伤口,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脸上又流下了泪来,身上洁白的绷带再次被鲜血染红。

傅大人没再劝他,只是让太医重新给他上了药,让他养好伤后尽快返回驻地。

但他还是不肯走。

京都那么多大官,他说不动,不代表别人说不动。

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姜温韦说的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

可若没有这番执拗,说不定他还和自家父辈一样,在地里刨着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甚至,他们家就是那决堤后在大水里哀嚎的、被抛弃的一员。

他断没有穿上这身官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