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手边的酒盏碎了。
有那么一瞬间,颜水儿的脑子是空白的。
这么长时间,秦桓一直不说话,或者偶尔装作懒散地说上那么一两句,都是因为他在费力压制蛊毒。
可她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如果秦桓在这里发病,如果被江南百官看到,如果没人能拦住失去理智的他……
一只温暖的大手再次抓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
温暖却不灼热的体温顺着两人紧紧牵着的双手流入四肢百骸,让颜水儿失焦的眼神复而凝聚。
她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刚才一瞬间的松怔而不小心将手中的酒盏掉落在地,碎成片片狼藉。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打断,进而若有似无地转移了过来。
等她再次回过神来发现时,背后的罗衫竟已有些湿濡。
清风徐徐吹过,轻薄而透气的裙摆随风飘扬,却也带了数不尽的寒气与冷意进来。
“爱妃怎的如此不胜酒力,可无碍?”
秦桓的嘴角勾笑,簌簌从椅背上起身,语气低沉却很是温柔地对她道。
——他在让她安心。
汩汩的暖意从交握的手心传来,抵御着这来自大自然和周边同时侵袭而来的冷意,让颜水儿放下心的同时,差点丧失的冷静与自持也逐渐回归。
她的脑海中忽然想到了系统当初说的话——
【纯正的巫族的血脉天生克制蛊虫,但不纯正的巫族血脉遏制蛊虫的代价,是加速蛊虫寄宿者的死亡】。
颜水儿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用乌黑浓密的长睫遮住眸子,身体却慢慢靠近秦桓,柔软地依偎在她身上。
“妾身无碍,只是头有些晕。”
“殿下让妾身靠一下,可好?”
秦桓含笑:“温香软玉,孤乐意之至。”
说完后,他从善如流的偏过头,对板着脸的穆宏才道。
“穆卿见谅。”
“哪里,是卑职识人不清,险些被误导了,还请殿下见谅。”
穆宏才对着他们拱了拱手,告罪道。
“没想到知同兄夫妇对外一向伉俪情深,知同兄这一去,向夫人终究也没能免俗于后宅,实在可惜。”
他似模似样地叹息一声,便率先转过了头,移开了视线。
其他官员也只好一个个地移开或打量或揣测的目光。
窝在秦桓怀中的颜水儿感觉到身上的视线散去不少,暗暗松了口气,转而微微仰起头,目光担忧地看着秦桓。
而秦桓也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只觉得她此时仰望且忧心他的模样柔美而易碎,像是世上最美好的珍宝,令他心中满满胀胀。
他忽而俯下身,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毫无顾忌地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温软而冰凉。
带着点灼热的湿意。
一触即分。
便是为了怀中之人,他也绝不会放任自己失控于此。
秦桓的嘴角缓缓收敛,不再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他如墨的眼眸直视着坐下的江南百官,周身泛起阵阵锐意。
“穆卿身为一方知州,并不长于断案,自是无需苛责。
况且人心易变,尤擅伪装,眼前所见也不一定为真,亦不一定为假。
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如今既无线索,何不召集今日府内值守之人询问一番,看有无异样?”
穆宏才颔首,一脸正经:“殿下所言甚是,卑职受教。”
秦桓看向坐下的江南百官,扬声问道:“不知掌管刑狱断罚者,为尔等何人?”
片刻后,一萧萧肃肃的青衣男子从人群后走出,对着秦桓温和而有礼地一揖。
“正是在下。”
原本还稳操胜券地坐在那里的穆宏才眼皮蓦地一动,底下的江南百官也有些骚乱。
秦桓看着这在穆宏才等人眼中明显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子,眼眸微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问道:“你是……”
姜温韦再次恭敬地俯身,几近与地面平行。
他亦扬声回道:“江南洛阳知府姜温韦,见过殿下。”
“起。”
秦桓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缕鲜明的赞赏。
“孤记得你,当年那篇《清平赋》孤至今记忆犹新,不愧是与如玉齐名的长安双璧,风采更甚往昔。”
姜温韦微微一笑,身上却并没有昔年曾名震天下过的骄傲,仍是那么谦逊有礼,温和儒雅。
“殿下赞缪,当年若非得殿下赏识,区区白身拙作,又如何能登上煌煌庙堂,入陛下圣眼?”
“该是下官谢过殿下赏识才是。”
两人的对话一来一回,衔接的十分恰到好处,完全不给他人插话或是质问让姜温韦回去的空隙。
失了先机的穆宏才和江南派系官员面色不怎么好看,直至听到姜温韦这么说时,才语带讥讽的道。
“哦?原来姜知府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往事呢,倒是从没听他与人说过。”
“怪不得年纪轻轻,又身有残缺,却一路堪称畅通无阻的升迁,原来啊,是早就搭上了好主子了。”
“谁说不是呢?妄某往日里还与他称兄道弟的,怜惜他的才华,赏识他的才干,却不想他的心从来都不在我等这边,倒是某自作多情了!”
底下的官员们窃窃私语,但人群中央的姜温韦却依旧面不改色,笑的温和。
仿佛那些带着恶意的质疑和猜测,全都入不了他的耳,进不了他的心。
他的笑容很温柔,却明晃晃的昭示着一个态度——他不在乎。
不在乎这些低言恶语,不在乎这些枉做小人的人。
颜水儿借着在秦桓的怀抱中,无人能看到她的表情,所以眼中的惊讶与欣赏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
既羡慕于他能有这样强大的心胸与内心,又诧异于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只看穆宏才等人的神情态度就知道,按照他们的剧本,姜温韦今日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他偏偏出现了。
姜温韦也绝不该出现在地下赌场的密道里,将她们救出。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颜水儿现在特别想回过头去看秦桓一眼,这个人,姜温韦,他究竟有没有与秦桓联手,是不是秦桓留下的暗棋?
可若真是如此,身为秦桓首席谋士的谢碑不应该不知道才是。
满脑子的疑盘旋在颜水儿的脑海里,竟是有些理不清。
直到姜温韦办事效率极快的命人将今日府内值守的守卫仆从的名单全都呈了上来,交予秦桓手中,她这才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射过去。
名单密密麻麻,但每个人的姓名籍贯之后,都详细的标注上了此人的生卒年月,在向府的这个私人庄园里干了多少年,与向府的管事们有何关联等等。
都列举的非常清晰明了,简明扼要又处处细心。
颜水儿看了眼恭敬侯在下首处的姜温韦,不禁感叹,这人揣摩上意的能力简直贴心又恐怖。
这份名单虽小,可背后牵扯的人却如蜘蛛网般,细细密密,囊括无数。
而这其中,定然包括了各个官员派来此地的探子。
——一个掌管着他们身家性命的地方,这些官员又怎么可能安然的交付给向知同和穆宏才,却全凭一腔信任呢?
有了这份名单,这背后所牵连的官员,一个都别想跑掉,也一个都不会被冤枉。
有一个算一个,他们的恶行终将大白于天下。
显然,秦桓对于这份意料之外的‘诚意’也十分满意,他面容沉静的翻看着手中的名单,唇角却微微向上。
忽而,颜水儿的小手却突然从下方出现,在名单末尾的空白处,轻点了两下,又在背后,暗示性的戳了戳秦桓的后腰。
秦桓的身体立刻僵硬住了。
身体也瞬间条件反射的变得有些紧绷。
他忙给她去了一个‘知道了’的眼神。
颜水儿得到回应后,又在名单末尾的空白处再次轻点了两下,当然,放在他后腰的手也促狭的没有收回去。
谁让他的反应这么好玩呢?
因为众人的瞩目,秦桓还不能反手回去抓她,这就更让颜水儿肆无忌惮了。
而更重要的是,这一次颜水儿确信般的发现,自己的靠近真的有作用。
尤其是与秦桓肌肤相贴后。
原本有些发作迹象的秦桓,体内的蛊毒好似再次安静了下来,没再作妖。
她重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的困惑也更深了。
纯血巫族啊……
这身份,一听就很麻烦的样子。
见她半晌也没有回应,不仅如此,还渐渐出神了起来,秦桓只好将名单合上,放在案桌处,无奈的任由她的小手在自己身后作怪,抬首对姜温韦问道。
“不知姜卿认为,此间何人嫌疑最大?”
姜温韦显然已经有了腹稿,听秦桓如此问,他顺水推舟的回答道。
“下官认为……”
姜温韦逻辑清晰,智商在线,尤其是将这些人的行为一个个说出来后,让在场众人无不怀疑,他口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但秦桓沉静的听着,一只没有确定性的回复,直到姜温韦回答完毕,江南百官都在暗暗幸灾乐祸他吃力不讨好的时候,秦桓忽然问道。
“在这名单之外的人,可有异样?”
他并没有忘记,姜温韦呈上来的名单中,只是今日值守的人。
这宴请的日子既是向知同他们当初定下来的,那安排何人值守定是早就已经经过他们的手筛选了的,是真凶的可能性并不高。
在此之外的嫌疑人,与向知同曾有过不快亦或是说不清道不明瓜葛的人,才是秦桓等人主要的怀疑对象。
而下首的姜温韦再次拱手,微微颔首的面容下,是露出细细微笑的清俊容颜。
“有。”
他回答的坚定而笃定,像是早就知道且做好了准备似的,令在场的众人再次一惊。
“此人曾在殿下来到洛阳那日称病,按理说今日值守之人并不该有他。
但下官的人却意外问出,此人今日,却仍在值守,还曾在向大人离席后不久,去过庄园后院,之后便行踪成谜。”
“下官恐他畏罪潜逃,已派人去追。”
秦桓挑眉,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了眼怀中的少女,眯着眼接着问道。
“哦?他是谁?”
“向夫人的入幕之宾,向大人的同乡——管事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