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温韦没有耍花招,他真的带着颜水儿去到了一条新的密道。
期间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和机关。
即便是有,也被姜温韦出面解决了。
观那些人恭敬的神色,大约又是姜温韦的人无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对江南派系官员来说举足轻重的地方安插这么多自己的人?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颜水儿一路沉默无言,只等着姜温韦忍不住先开口,脑海里却忍不住胡乱思索着,心始终悬着。
直到再次进入一个暗门,姜温韦举起火把,在她身边带路,前方直直的通道一览无余,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颜水儿的脚步微顿。
然而这片刻的僵持,在空旷寂静的几乎能听见火焰噼啪作响的密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颜水儿的心一提,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姜温韦。
他还是那副温和笑着的模样,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她的迟疑。
“道路空寂而幽暗,确实让人心生迟疑,夫人若是愿意,可愿听在下讲一个小故事,以排解心中忧佈?”
颜水儿眼中全是意料之外的惊讶。
但回过神来后,或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讶然表现得太过明显,复又垂眸,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好,你说。”
姜温韦点头,伸出手挡在她的头顶,为她遮住顶端那锋利的石块,待她躬身拐进另一个密道口后,这才跟上。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儿,儿时很是顽皮,精力也很旺盛。
经常因为调皮捣蛋让家人烦心,故而就总也忍不住地对小男孩儿怒目而视。
小男孩明明在被训斥时内心也十分懊悔难过,可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因为那旺盛的精力而故态复萌。
再次闯祸,再次被斥责,周而复始。”
颜水儿悬着的眉心渐渐舒展,嘴角也忍不住上扬,眼神时不时地往姜温韦的身上瞥去,眼底全是好奇与笑意。
原来现在看起来这么温润稳重的姜知府,小的时候竟然这么调皮啊。
也不知道小屁股被揍了多少回,才有了如今的稳重。
望着颜水儿嘴角和眼底的笑意,姜温韦心中愉悦,可其余的情绪却有些叫他看不懂了。
迟疑片刻,他略有些茫然地问。
“可是在下方才说的故事,有哪里不妥?”
不然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
当然是你这套‘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儿’的说辞不灵了啊,和‘我有一个朋友’这种无中生友的借口没差好吗?
颜水儿心中欢快的吐槽着,却也知道自己方才幸灾乐祸的眼神有些许没忍住,忙矜持地收回视线,脚步却雀跃了几分。
“无事,你继续说~”
姜温韦又用余光看了她几眼,确认她并没有别的什么不好的情绪,这才微微点头,继续说道。
“可这样的情况,很快就变了。
没过几年,娘亲又怀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弟弟,于是,彻底不管他了。
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只以为是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弟弟的缘故,故而经常趁母亲慈爱地照顾弟弟的时候,嚎啕大哭。
可是没有用,母亲更厌恶他了。
是的,厌恶,从来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小男儿,第一次对这个词语有了深刻的理解。
而那年,他才刚刚学会从走路到奔跑。
于是小小的他,鼓着满满的眼泪,硬是没有流下,就这么靠着自己的小短腿,跑红了脸,才跑到了自己父亲跟前。”
颜水儿的笑意在脸上微顿。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着身旁俊秀出尘的青年,心中忽然涌现出难以言喻的酸涩。
片刻后,她干涩的声音在空寂的甬道内回响。
“然后呢,他父亲安慰他了吗?”
姜温韦思索了一会儿,眼神遥望着远方黑黢黢的道路口,似是在回忆那段几近渺茫的记忆。
半晌后,他回答道。
“没有,小男儿没能见到他的父亲。”
“仆人告诉小男孩儿,他的嫡兄在学院受到了先生的赞许与夸奖,父亲很开心,也很欣慰,决意要将这个嫡子带在身边教导。
往后啊,大概都不会再来看他了。”
怎么能这样!
颜水儿心中愤愤,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又咽了回去。
这终究是‘小男孩儿’的故事,不是姜温韦的。
听着清润的嗓音继续在这漆黑的甬道里响起,她明白,她的心神终于开始为这个故事里娓娓道来的小男孩儿的命运给牵动了。
姜温韦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似的,接着道。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小男孩儿满是委屈的想道,他终于还是大哭了出来。
可是这次,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他身边,仆人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脸,高高在上的用冷漠凝视着他的哭泣。
小男孩儿哭的几乎晕厥过去,可父亲最终也没有见他。
当他又累又渴又难受的睡过一晚后,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母亲一大早就带着弟弟去走亲访友了。
她昨晚是陪着弟弟睡得,她没来看他。”
姜温韦的叙述轻轻的顿了顿,再次护着她走过了一片崎岖的路。
“小男孩儿彻彻底底的消沉了好几日,而自从那天之后,他变了。
变得乖巧,稳重,好学,他的才名开始远扬,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神童。
每天都勤耕不辍的练武,甚至以区区稚龄与武学师傅打得有来有回,有时还略有小胜。
武学师傅夸他今后一定是武状元的料子。
文学造诣甚至直接盖过了曾被夫子夸奖过的嫡兄。
他再也没有过捣蛋的时候,甚至还能帮助母亲管教比他当年还要调皮捣蛋十倍、甚至百倍的弟弟。”
“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拼尽了所有的去努力。
可父亲最爱重的还是他的嫡子,他将所有的慈父心肠和厚爱都给了这个他最疼爱的孩子。
他不再来到小男孩儿母亲的院子里,更不曾再教诲过他。
而母亲的眼里也只有弟弟,他看得出来,母亲满心满眼将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那个她拼了半条命才生出来的弟弟身上。
哪怕有一次弟弟调皮,将母亲踹在了地上,休养了半个月,可母亲看他的眼神依旧很温柔。
小男孩儿终于迷茫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是有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但没过多久,他就不再需要答案了。”
因为他的脸上因嫡兄的‘顽劣’而出现了不可逆转的疤,他便是再文武双全也出不了仕,做不了官。
他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努力,都轰然成了泡影。
然而对外的时候,他还要说这都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甚至因为这个‘不小心’牵连到了嫡兄受伤,他当众发誓,从今后再不习武。
颜水儿在心中默默为他补上了后面的故事。
她仰起头,第一次仔细观查着姜温韦的面容。
白皙的肤色,微扬的眉峰,温润的如墨双眼,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和略饱满的嘴唇……
若非有半张脸被面具给突兀的遮挡住了,以他修长的身形和浑身如松柏般的气质,定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浊世佳公子。
可惜,这一切都被毁了。
姜温韦在前方带路的身影终于停下。
他回过头,眉眼温和:“夫人,到了。”
“从这里上去即可,出去后,您的婢女便在不远处等您,您可直接回到筵席。”
颜水儿垂着眸子,如鸦羽般的睫毛在火把忽明忽暗的照耀下,犹如振翅的蝴蝶,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成为了照亮黑夜里唯一的光。
姜温韦微微一怔,温润的眼中闪过心悸的恍惚,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的泄露。
空寂的甬道内,忽而一片沉寂。
颜水儿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道谢的,而后马上上去,然后回到宴席之上。
可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可以,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