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侍从离开,颜水儿一行人又来到了所谓的里间包厢,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颜水儿忙担忧地上前问道:“先生,你这疹子……”
谢碑再没了方才的愠怒样子,笑容平和起来。
“劳夫人担忧了,是碑的不是。
这只是以防万一的权宜之计,在进赌场之前碑便已经服了药,所以在会有这样与发疹类似的伤情出现。
等出去后再敷一次药就好了,夫人不必担忧挂怀。”
颜水儿和宿朝都轻舒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她真心夸赞道:“先生真是智计百出,未雨绸缪。”
谢碑摇摇头:“不过是一些小聪明罢了,当不得夫人的赞扬。”
话音未落,他的面容便严肃起来。
“倒是如今的情况于我们实在不利,赌坊内看似松散,实则严密。
层层守卫和防护隐藏在细微之处,让人目不暇接,防不胜防。
上面虽有殿下在婉转转圜,但终究不能拖太久,我们需要趁此机会,化被动为主动了。”
颜水儿眼神也跟着变得肃穆,认同道。
“是啊,门口的守卫随时都可能发觉出外门的异样,更不用说等会儿被侍从带来的医者……”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有一股紧迫感在屁股后头紧追不舍,几乎都要咬到自己。
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焦虑来。
出来这么久,什么收获都没有,光和赌坊斗智斗勇去了。
更别说再这样下去,他们能不能完成任务都不一定,谁知道下一次他们会不会就此被识破,然后被赌坊的人抓走呢?
颜水儿焦灼地在房间内踱步,走过来走过去。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地图,而后忽然轻轻‘咦’了声。
一直默默警惕着的宿朝猛地看过来。
“夫人?”
就连谢碑的眼神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颜水儿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出神的看着地图,在一片片聚集的泛红的小圆点中间,有一股小红点的中间突然多出了两个小白点,让她不注意到都不行。
颜水儿看了眼小白点的解释。
【陌生友方,立场暂时不明。】
她的眼中闪过思索,随即摩挲了一会儿下巴,转身走向了地图所示的小白点的方向,打开了朝向了那边的窗户。
谢碑和宿朝也走过来跟着看了眼。
那是与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
与他们一路上看到的一股股各自围在一起的赌徒们不同,这里的人大多都衣着华丽,身后都有好几个侍卫和仆从伺候。
他们面前的是奢华的酒水和佳肴,怀中抱着的是妖娆的尤物。
他们享受而惬意地坐在那宽大而舒适的座椅上,一个个如同掌握人生死的当权者一般,用戏谑而轻蔑的眼神,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中央高台上的人。
“铛铛铛——”
铜锣声被敲响,一个掌事模样的侍从绕着场地环视了一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这才扬高了声音道。
“最后一场生死斗!押注现在开始!”
“按照赌坊规矩,若二位再一次都对上了对题,最后的结果将由在座的各位公子们评选出头名!
赢家将会获得一日的自由,而输者则要向大家献上一根自己的手指!”
掌事侍从的声音尖锐而嘹亮,听到他的这句话,在场座位上高高在上的公子老爷们则露出了一副玩味的笑容来。
可高台上的两名年轻人则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打了个冷颤,显然全身紧绷的他们,此时已经格外紧张。
但铜锣声敲响了好久,明明心中藏着锦绣文章,他们却仍旧迟迟未能提笔。
不是他们对不出,而是不愿面对对出后的结果。
握着笔的修长手指都在发抖,指尖扣在笔杆上泛白得几乎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对决。
可周围的观者在欢呼,在狂热地叫喊。
高高在上的老爷公子们在看好戏般地看着他们的挣扎与痛苦,赌坊的掌事一边催促又一边延缓着比赛的进程,任由他们浑身颤栗。
谢碑握住窗扉的手掌紧扣,眼眸渐深,望着高台上的两个人,喃喃道:“是他们。”
颜水儿压抑着胸中的愤怒,回头轻声问:“先生认识他们?”
“嗯。”谢碑眼眸微垂,斑驳的光影打在他的眼眸上,带来晦涩不明的轻叹。
“他们是傅氏的旁支子弟,两子皆为嫡出,虽是堂兄弟,却因才华出众,二人随着傅如玉从小一同长大。
三人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再加上傅家的祖训教导,他们深知一个家族想要兴盛,想要长盛不衰,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这种宏愿,需要一个家族的人相互支撑,共同勉力。
所以,当年傅如玉前来江南的时候,他们也随着一起来了。
只是后来……傅如玉身死,他们的行迹也不知所踪,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经为保傅如玉留下的证据而身死。
孰能想到,今日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谢碑嘴角仍旧挂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带着沉着的愤怒与悲哀的凉意。
“傅家最负盛名的是傅家的麒麟子、如玉郎,可其余子孙,亦是人中龙凤。”
若单论一人或许不显,可他们永远都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是彼此的后盾,再加上最耀眼璀璨的傅如玉的领航,如此,方才让傅家走得更长远。
可是现在,他们被像奴隶一样的抓了起来,长时间地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当做猴子一样给赌坊的观者和权势者们观赏亵玩。
他们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挣扎求生,想要自由,可一切终究是徒劳。
当初的满腹才华,如今皆化为一柄柄利刃,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生死斗里,提笔落墨,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刻在兄弟身上最锋利的刀。
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
眼见时间已经拖得太久,
别说那些贵人,就是
他威胁道:“如果两位还要像前几天一样不配合的话,那小的就只好默认双方都输了。”
双方都输,没有赢家,那就都要剁手指。
傅家兄弟俩脸色已经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就连抬手都困难。
可掌事侍从像是看不到似的,猛地一扯手上的铁链。
霎时间,傅家兄弟两人身上穿过肩胛骨的锁链便再次经历的如碎骨之痛般蔓延在身体里。
脖颈,手腕,以及脚腕,还有腰肢……上面紧紧箍住的带着铁锈与鲜血的锁链,再一次磨损着他们已经被拷打得鲜血糜烂的肌肤。
鲜血的红与惨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好比高台之外的热烈与疯狂对上了高台之上他们的绝望与煎熬。
可是他们仍想要反抗。
因为他们是傅家的子弟,傅家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绝不会让这份延续百年的脊梁骨就断在了自己这里。
于是兄弟俩对视一眼,回过头,再不看彼此,凝神静气,终于同时提笔。
他们不知道兄长/弟弟会写什么,可现在他们心中有一句话几乎想要冲破所有的束缚,破土而出。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
在掌事侍从念出来的那一瞬间,现场山呼海啸。
“好——!!”
“绝对!!绝对啊——!!”
两人没有丝毫沟通,临场按照要求,再一次写出了相互对上的对子,简直无愧于百年书香世家的‘傅家双绝’之名!
但这在掌事侍从眼里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没有输赢,就没有鲜血。
没有鲜血,就没有刺激。
没有刺激,就没有疯狂。
而不疯狂的赌徒,又叫什么赌徒呢?
掌事侍从眯起双眼:“恭喜两位,又对上一对,只是仍没有分出输赢,看来接下来只好再加上一对……”
“不用了。”
稍微年长一些的傅家子弟忽而轻声说道。
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痛,如今站在这高台上,仅仅只是为了不堕他傅家风骨,不忍心让幼弟独自面对这风霜剑雨。
可如今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或许,从容地赴死,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我弃权。”
“我弃权。”
两个青年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微微愕然,而后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决然与洒脱,终究释然。
二人相视一笑,少年风流落拓。
黄泉路漫漫,余你我兄弟二人作伴,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