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水儿对二妞婶子的描述感到极具震撼。
在此之前，她知道百姓过得很苦，从他们麻木的眼和干瘦的身体就能从中窥探一二。
可如今竟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因为现实往往比想象更残酷。
就像一个人从小锦衣玉食的人觉得再穷也不过是吃粗粮穿麻衣。
可现实是，真正的穷人连粗粮也吃不起，甚至是一大家子的人，都凑不出一件能稍微蔽体的衣服，更别说能抵御风寒。
知县，穆知州……
颜水儿心中有数。
“婶子……”
她刚欲再问，却不成想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而后有个大着嗓门的妇人朝着这边吼道。
“二妞婶子，快来！！”
“你家闺女不小心跌倒了，要生啦——！！”
“什么？！！”二妞婶子震惊，顿时什么也不顾了，手中东西一抛，忙往后面跑去。
人群一窝蜂地涌去，颜水儿见此也收了到嘴的话，跟着过去。
二妞婶子的女儿到底是曾在知县府做过丫鬟，虽没什么地位，但到底吃的用的都比在地里刨食的人要好。
所以虽然看起来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人还有些蜡黄，但比起骨瘦如柴的乡亲们，到底是身上带点肉的。
颜水儿稍稍松了口气。
她就怕这也是个营养不良的，到时候不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保不住，但现在看来，虽然孕妇不幸摔了一跤，但到底情况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颜水儿举目四望，忽然有些疑惑。
二妞婶子呢？
她不是最早下来，跑得最快的人吗？怎么连她都来了，却没见到二妞婶子人呢？
然而下一秒，她就见二妞婶子拖着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婆子跑了过来，急吼吼地让她帮忙看看自己的闺女。
颜水儿明白，这大约就是稳婆了。
她猜得也没错，只见稳婆不顾孕妇的呻吟先去摸肚子，面无表情地摸了几分钟后，就断言道：“是哪吒胎。”
二妞婶子高兴极了：“那铁定就是个带把的小子咯！”
稳婆：“那当然。”
随即聊完后稳婆开始接生。
颜水儿原以为稳婆这架势，之后就稳了，谁承想生了好一会儿，孕妇除了血流了一草堆，一点也没有要将孩子生出来的征兆。
颜水儿看得有些焦急。
这里有污染，有细菌，本来就不是个很好的生产环境。
但奈何她自己又不懂医，又怕这里的大家伙儿都是这么生的，自己胡乱提建议会导致孕妇的身体受损，这才勉强忍住。
谁知道她忍了半天，却等来了一手血的稳婆和她漠然的一句话：“难产了。”
“保大保小？”
二妞婶子女儿的婆家也在这个时候听到风声赶来了，稳婆这么一问，她婆婆顿时瘫坐在地，扒着稳婆的裤腿哭诉道。
“就不能，两个都要吗？”
孙子是她们家的命根根，可媳妇儿他们家也实在没银子再娶一个了，不论是哪个去了都是在挖她老婆子的心头肉啊！
“啊——！啊——！！”
孕妇在一旁疼得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稳婆却抽出自己的裤腿，坐在一旁，还慢悠悠地喝了口水。
她怜悯地看着地上的这一大家子：“那不行，只能保一个。”
“那么要大，要么要小，快点做决定，不然最后哪个都保不住。”
二妞婶子这时候也一点也不虎了，她近乎卑微地祈求稳婆：“真的，真的不能将俺们闺女两个都保住吗？”
稳婆有些不耐烦了：“不能，快点。”
她看向孕妇的婆婆。
在乡下，嫁了人的媳妇，保大保小，都是要看婆家意思的，娘家做不了主。
如今孕妇婆家的男人不在，可不就要靠这婆婆做主了吗？
孕妇婆婆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刚想说结果，谁知一女子疯了一样的从人群外面跑了过来，嘭的一声跪在孕妇婆婆的脚边，狠狠磕头，不一会儿就磕出血来。
“求您，保我姐姐！保我姐姐！”
可孕妇婆婆红着眼，却重重地推开了孕妇的妹妹，对着稳婆道。
“我保我孙子。”
那可是她家唯一的大孙子啊！！
二妞婶子头晕目眩，孕妇妹妹死死拖住，可奈何周围的村民都隐隐约约地在帮孕妇婆婆拉人。
除了因为保大保小这事儿约定俗成的要听婆家的外，也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希望保小的，现在二妞婶子母女没转过弯来，可事后一定会感激他们的！
颜水儿只觉得心底发寒。
情况危急，她明白现在去叫人根本来不及，所以只能自己跟着上前阻拦。
但反过来阻拦她们的人却更多。
对于生子的渴望已经远远大过了村民对于陌生贵人的恐惧，而更要紧的是，这个贵人只是个没有权力的女子，他们其实并不怎么怕。
哪怕颜水儿兑换出了大力丸，用上了原身的武功，可仍有妇人还跪下来央求她不要祸害人家母女。
村民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敌视。
“女郎，求求你，不要去，不要让人家里断子绝孙啊！”
而对面，众人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婆婆一把将二妞婶子母女推开，让稳婆将孕妇放在刚让村民帮忙从不远处牵来的牛背上。
几圈过后，地上流满了孕妇的呻吟和鲜血。
颜水儿只觉浑身无力。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怒气高涨，刚想不管不顾直接踹人，却忽地被身后的人给拉了出去。
她怒目回首，还以为是哪个村民阻拦不成直接对她上手了，却不成想，是一个满身儒雅的陌生温文男子。
他叹息地对颜水儿道：“夫人，阻止不了的……”
“若一意孤行，勉力为之，只会让整个村子都发生暴动。”
颜水儿只觉得这话冰冷的无情。
她不是没听到‘夫人’这个称呼，却仍冷着脸甩开了拽着她衣袖的手。
“那是两条人命！”
随即转身再次往里挤去。
谁知这次却意外的好挤，她面上一喜，却直到里面才发觉，是孩子已经平安降世。
“是个男娃，是个男娃！”
所有人都围绕着那个带把儿的孩子在庆贺了，没有人还在意那个在牛背上奄奄一息闭上了眼睛的孕妇。
村里人在热切的讨论姐姐死后，让她妹妹续弦的想法，而不论是二妞婶子还是孕妇的婆家似乎都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对二妞婶子来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毕竟自家女儿舍了性命生的孩子，除了她亲生妹子会好好对他，其他娶回来的媳妇又怎么会好好养大这个孩子？
这可是个带把的！
而对孕妇婆婆来说，不用再花钱还百得一个干净的黄花大闺女做媳妇儿，她和她儿子都不亏！
反正孙子也有了。
两人的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好猜的紧。
颜水儿紧握住拳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她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将孕妇从牛背上扶下来，喂了她一颗刚从系统中兑换出来的治疗药剂。
全程只有身后一个跟着她一起挤进来的小童给她搭了把手。
见孕妇终于不再流血，脸上将死之人的惨白之色转为淡淡的血色后，颜水儿终于舒了口气。
她转过头，欲和身旁的小童道谢。
却不想小童并不愿受她的谢意，摇头道。
“小子是奉我家先生之命前来帮扶，实当不得夫人一谢。
然小子仍有一言，恐或冒犯，却不吐不快。
好叫夫人知晓，我家先生后脖颈处仍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便是当年初下江南时，为保一名在田野间难产的孕妇所伤。
但最后的结果是，我家先生差点被暴动的村民打伤，虽侥幸平复了暴乱，可那孕妇和孩子却在众人的争抢中，都没能活过来。”
颜水儿愣住。
“我家先生自那时候起便常教导小子——正是因为知道个人力量微薄，若一直救一人便永远也救不完。
所以才要变救人为治人，自上而下，根治世道的腐朽。”
小童说完后，就躬身行礼，毫不犹豫的退下。
颜水儿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那温文尔雅的单薄青年还在不远处，正在指挥身边的小童有条不紊的处理之后的事。
府衙的人前来接管，村民也逐渐接受处理。
——他的观念与她一致，但他的手段却更温和而内敛。
似是察觉到了颜水儿的视线，他缓缓回过头，嘴角仍是斯斯文文的笑。
可透过人群穿越过来的笑，却隐藏着难以隐匿的锋芒，带着无可匹敌的自信。
她仿佛透过现在，看到了当年小童口中那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桀骜少年。
他说——
“我要沉珂肃清，我要——盛世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