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垂首望着地面,脚尖并拢,沉默半晌。
作为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一切的人,她其实早就应该死去的了。
从江南至长安,所有跟着太子妃来京都陪嫁的丫鬟,都在太子妃大婚后的几年里全都因各种各样的缘故死去了。
无一幸免,但只有她是例外。
“娘娘当初……”
“本宫当初真就应该听姑母的话,杀了你,以绝后患!”
“哐——”
伴随着门扉被人踹开的沉重之声,冉孤菱、不,段悦怡手持利刃,放在自己的脖颈边闯了进来。
她双眼像是淬了毒,布满了红血丝,满是阴狠。
对着她们说话的语气,像是在竭力咬住后槽牙,用极致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不让手上的匕首倏地转向刺向屋内的另外两人。
而就在她闯入的那一瞬,屋外守门的侍卫便一起跟了进来,围在段悦怡的身边,满是戒备。
宿朝更是直接跳了下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颜水儿望着屋内突然出现的一堆人,微微蹙眉。
眼前太子妃还没理智全失,她拍拍宿朝的肩膀,走上前,望向段悦怡和她身边的侍卫。
侍卫首领抱拳弯腰:“太子妃娘娘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要闯进来,属下等人有所顾忌,实不敢轻举妄动、贸然伤人,还请娘娘恕罪。”
颜水儿看向段悦怡脖子上一条鲜明的伤口与血痕,明白侍卫首领说的是真的。
这种时候,他们的确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自裁与自己的跟前,所以才会在放太子妃闯进来。
颜水儿叹息一声,摆摆手:“非尔等之过,继续去外面守着吧。”
侍卫首领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抱拳,声音都更洪亮了些:“喏!”
侍卫们退出去了,颜水儿看向宿朝。
宿朝担心地看了眼太子妃手上的匕首,又看了看颜水儿。
颜水儿会意,但还是摇摇头。
宿朝微微颔首,再次隐没进阴影里。
而另一旁的冬儿在震惊过后,再次平静了下来。
就像她说的,再决定开口的那一瞬,她就已经想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她还没来得及再见自己弟弟最后一面。
冬儿眼中流露出惋惜,身体却缓缓跪下,匍匐在地:“婢子身躯卑贱,不值得娘娘为此大动干戈,还望娘娘息怒。”
段悦怡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她僵硬的转动着头颅,低头看着地下似蝼蚁般匍匐之人,内心的怒火和复杂的情绪如燎原般疯涨。
她的身世,是她最大的秘密。
为此,她宁愿做贵妃手里没有感情、不会说话的傀儡,宁愿被太子无视、成为一个人人都知道她没有宠的太子妃,甚至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这么多年,从当年的冉孤菱,到后面的陪嫁丫鬟和奴仆,再到一桩桩一件件她在背后为冉家、为冉贵妃干的事,她的双手早就已沾满鲜血。
她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可独独没有对不起冬儿。
因为她从冉贵妃的手里救下了冬儿。
哪怕冉贵妃讥讽轻蔑的眼神,让她在午夜梦回时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刚来京都的那段时间,每当被说起身世时,她都会浑身是刺地表现出抗拒的沉默。
哪怕她心里明白,自己这样做不对,不行,可一旦她将眼睛闭上,那个明媚少女的笑颜就会出现在她眼前,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众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是宗族过继而来的女儿所以自卑,但其实她们不知道,她们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就是当年的一个罪臣之女。
她被流放、被买卖,被人牙子掠去,又被卖给了一位少女作家奴……但后来,她替代了这个少女,她成了‘别人’。
她日夜惶恐不安,时常感觉自己偷了别人的人生。
可是她又不甘心,凭什么那个傻姑娘可以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她却要沦落为罪臣之女,差点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有错的是段氏嫡支,有罪的是她的父亲,可为什么要牵连于她一个无辜的女子?!
家族不庇佑她,世道也不庇佑她,既如此,难道还不准她庇佑自己吗?!
段悦怡的心开始变得狠辣起来,也逐渐似贵妃般,冷硬如铁石。
从前的谨小慎微和拘束,慢慢变得游刃有余和八面玲珑,从前的秘密也随着人死如灯灭,一同被埋葬在地底。
因为每当看到那些曾经的旧人,脑海就会反反复复提醒自己——这个位置来之不正,她偷得是别人的人生。
别人不要的人生。
何其可笑。
段悦怡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脖颈处的鲜血沿着白皙的肌肤流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她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冬儿,脑子里回忆起来的竟然罕见的不是当初那段曾经,而是她在断水没落后,仓皇流放被卖那段时日的苦楚。
哪怕她后来变得再厉害,可当初的她就只是一个和冉孤菱一样,被家族娇养长大的姑娘。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甚至随便被蹭一下都会红了肌肤。
她哭,她闹,她歇斯底里地求饶,甚至想过要不要自卖自身……可后来,是冬儿阻止了她。
她有那么多丫鬟,最后只有冬儿愿意陪着她。
陪她吃苦,陪她受累,甚至慢慢地照顾她,教她,改变她。
所以后来她几乎杀光了知道自己身份的仆人和庶民,却独独只是随意寻了个错处,将冬儿发配去了永巷。
就这样让冬儿被圈禁老死,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
永巷非贵妃诏令不得进出,将冬儿送去那里,既能放在眼皮子底下,又能令她安心,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人毁了。
段悦怡缓缓回首,淬着毒的眼神终于落在了一旁的颜水儿身上。
“本宫也该早就杀了你的。”
杀了颜水儿,就永不会有今日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