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水儿没有回答颜博文的问题。
她缓步走进武安侯府的大厅,看向了那摆在正中间的先人的牌位们。
它们未曾被放入祠堂接受供奉,而是堂堂正正的摆在所有人进来都能见到的正厅中。
仿佛他们都还在这里,隔着时间的长河,注视着武安侯府的兴衰起落。
颜水儿走到两个空白的牌位前,开口问道。
“这是给谁的?”
颜博文跟在她身后进来:“给我和你祖母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静,仿佛自己给自己提前立牌位、这种在大雍人眼中看来非常不吉利的行为,是一件十分平常而无畏的事。
他不在乎生死,且早已做好了为执念而死的准备。
颜水儿一时有些沉默片刻。
她伸出手,拿过了一个牌位在手心里。
“你要做什么?”颜博文问。
颜水儿没有回答他。
“噌!”
匕首出鞘的争鸣声,掠着寒芒闪烁进了颜博文的眼中。
但他也只是眼眸波动了一下,甚至都未曾后退半步。
颜水儿也确实没有将匕首刺向颜博文,而是垂眸颔首,在牌位上刻起字来。
颜博文并未阻止,只是静静的站在不远处,安静的看着她,眼中暗涌翻滚,一时间没人看得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呲、呲、呲——”
刻刀划过木牌的声音在几近空旷的大厅中响起,似是这片天地里唯一能打破沉默的存在。
半晌,颜水儿手中握灵牌,边刻边轻声问道。
“族谱里,会写上女子的名字吗?”
就她所知,十年前那场大战,武安老王爷的许多妾室和庶出女儿都曾上阵杀敌,抛洒鲜血。
虽然她们的出身都不高,虽然她们曾是“蛮荒之地”的人,也仍旧不能掩盖她们是真正的巾帼英雄。
颜家的辉煌,从来不止于那些男子。
可片刻后,她得到的,是颜博文冰冰冷冷的六个字。
“女子不入族谱。”
利器深刻入牌位上的划痕声重重响起。
最后一笔刻完,匕首归鞘。
不知道为什么,颜水儿一点也不意外颜博文的回答,她举起双手,重新将灵牌虔诚的安放上去,面容很是郑重。
【妻颜林氏】
【女颜澜漪】
她不知道颜澜漪的母亲叫什么名字,打听了很久,也只知道她叫颜林氏。
她也不知道这对母女还愿不愿意再入颜家宗祠,可颜水儿却不愿意看着她们死的这般渺小。
仿佛地下的一缕尘埃,谁都不记得,谁也不在乎。
可明明,很多女子的一生也曾璀璨如歌。
她背对着颜博文,声音柔和的道:“那现在,就有了。”
颜水儿收回手,终于回过头,再次正视颜博文。
“你不是问我可不可笑吗?我告诉你,不可笑。”
“十年前,大金国兵临城下,几乎打到京都门下,无数名人志士奋不顾身的保家卫国,与敌人艰苦作战。
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用血肉之躯作为铺就脚下的反抗之路,他们也从不退缩。
可身为一生都在抵御外敌的武安老王爷、老将军的儿子,你做了什么?
你趁着各家男人奔赴战场,身后空虚,慌张的派人强抓各家妇孺前去敌国阵营前交换,企图挽救回你那懦弱且苟且的一命。
你眼睁睁的看着城内烽火连天,看着妻女老小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却未曾心软。
你让多少报国之士因此被抓住了弱点,死的几乎一文不值。
而他们,本可以成为英雄,为他们的妻儿老母和身后的战友们撑起一片天。
你让武安侯府成为了那场举国战役中,倒戈的最快也最惨烈之人。”
颜水儿咬牙切齿,声音冰冷:“可笑的人,一直都是你。”
说完,她眼落寒霜,收起匕首,转而离去。
利落的不带半点留恋。
若非老王爷曾用一生去抵御外敌,功勋赫赫,又曾被皇帝赐下过丹书铁券,哪儿还有现在安安稳稳的武安侯府?
那些妇孺家里的男人,在满身鲜血战胜归来后看到家中现状,恨不得吃了武安侯府的心都有。
‘念武安王功勋,善待武安王之后,降为侯爵,不再世袭罔替’,如此,才险而又险的保全了‘武安’之名仍存于世。
可如今的‘武安’,却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武安’了。
宝珠蒙尘,名剑归冢。
如洁白的纸张上落下了鲜血,鲜血是无法轻易拭去的,哪怕这张纸被镶上了世上最昂贵的金边。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老王爷一生为国,从不畏惧战场与死亡,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还是唯一的独苗苗。
难道当真是杀戮太多的报应?
颜水儿也想不通,有人心有懦弱,也会有人满心勇敢,她理解,也不会强求,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勇敢的人。
但即便她再害怕失去性命,也绝不会因此去伤害别人的生命,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让良心上长满阴暗潮湿的苔藓。
她觉得,这应该是做人最最基本的底线才是,可惜,即便如此,也依旧有很多人都不能做到。
被痛斥一顿的颜博文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依旧是那一身毫无装饰刺绣的长衫,简单,淳朴,干净。
若非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普通平民家庭所难以培养出来的气度,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家族的掌权者,是一位侯爷。
他没有回头去看颜水儿离去的背影,就像他也不会回头去看当年那个被狠心送走的小女孩儿。
即便每每午夜来临,他的梦里总会出现一声比一声绵长的、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嚎。
像是一把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割在他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上。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她既无法成为武安侯府站在沙场上的百胜将军,那就成为颜氏向上攀爬的梯子吧。
就像当年大金兵临城下,无数人前赴后继用血肉之躯填补那断壁残垣一样。
她也好,她妹妹也好,就连他也好,都一起成为‘武安’脚下的泥土和养分吧。
让‘武安’二字重回世人的眼中,被所有人捧上神坛。
确认颜水儿已经走远,一位蒙面黑衣人从房梁上无声跳下,躬身跪倒在颜博文的脚边。
“主子,为什么不告诉女郎真相呢?”
明明当年那件事,那件被万人唾弃的事,根本就不是主子做得。
那时候的主子,被九五之尊秘密遣派京外执行密令,根本就不在京都。
可当他费尽唇舌,几经险境从云舒等国家搬来救兵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京都已经被屠戮,烈火已经烹油,而武安,则是被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再没了从前的荣光。
这件事别人不清楚,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可最后,被众人辱骂唾弃了近十年的人,却只有他家主子。
如今,就连最后一个可能会关心主子的人也离他而去,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无法挽回。
他的肩膀已经太过沉重,沉重到几乎已经喘不过气。
可即便如此,这世界留给他的,依旧只有形单影只的冷漠与无尽前行路上的孤独。
当年那个踏马飞驰、意气风发的少年探花郎,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真相是什么,如今还重要吗?”
颜博文静静的给牌位们上了一炷香,一直笔挺从不弯曲的背脊缓缓弯下,低沉的嗓音从地面传来。
“她是我的母亲,这一点,无可辩驳,我没什么好说的。”
缭绕的烟雾迷蒙了他深邃的眉眼,让眉宇间如刀锋般的皱痕更显深刻。
他敬仰是大英雄的父亲,也曾屡屡因家族先辈的荣耀而深深自豪。
但现实是,寡母从小将他带大,自他有意识起,就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的过往。
如今母亲犯了错,她承担不了,那就只有他来抗。
可家族的荣誉决不能在他这一代销声匿迹,哪怕是拼上他的性命,他也绝不允许。
“再命人送两块无字的牌位上来吧。”
说完,颜博文面容平静的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