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被白皙的素手轻轻翻阅。
暖黄的灯光投射其上,照映出波光粼粼的暖意,仿佛就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染上了带着热意的温度。
颜水儿开始在空旷的佛堂内诵经。
寂静的夜色下,她诵经时的声音顿挫平缓,宛如山间泉水般潺潺柔和,自带一番难以言说的意蕴。
太后先还会时不时地看她几眼,后来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闭目认真聆听经文,竟很少再睁开双眼。
温良略带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传说中太子十分宠幸的颜昭训,心中默默提了提她的分量。
除了宫外寺庙内少有的得道高僧,已经很少有人能让太后听得这般沉浸与享受了。
拗口的梵文从她口中倾吐而出,音色自带天然的慈悲,仿佛那从莲台上的走下云端的菩萨,足踏大地,温柔地普度着苍生疾苦。
奔腾的快马,绿茵的草地,翱翔的雄鹰,还有年少时听过的江南水乡,咿呀软语……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回到了她苍老的面容和脑海中。
她好似听见阿妈在温柔地叮咛,老祖宗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父亲不舍地拍拍她的肩膀,兄长一路护送着她北上,再亲手将她送进这连只鸟都飞不出去的皇城。
几十年过去,她成了这里最尊贵的皇太后,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
可是啊,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烟雨朦胧的午后,还有那个心怀忐忑,哭着不忍离家的少女了。
年轻姑娘如泉水潺潺般的诵经声不急不缓地传入耳中,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定定地坐着,浑浊的老眼中带着少有的恍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真的跨越了时光,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走出了这她一辈子也没走出去过的皇城。
颜水儿轻轻合上最后一页书册,安静地坐在那儿。
她的背后是打开的木窗,伸出去的桃枝,巍峨的宫殿以及雕梁玉栋的楼阙。
满目的繁花与宫灯,却不及眼前人半点光彩。
她就这么自然地与身后的景致融合在了一起,鹅黄色的衣裙翻飞,墨色的发丝飞舞,竟将人衬得与那投射进来的暖光一般温和且光亮。
太后看着她,眉宇不自觉地舒展开,总觉着眼前这孩子处处都是合心顺意的,不由地对她招了招手,和蔼道。
“过来,再靠近些。”
颜水儿起身,侧身坐到了太后的身边。
软软的锦绣垫在身下,她与太后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眼角的皱纹。
“太后。”她轻声唤道。
太后抬起手,示意她将手放到她的手心里。
颜水儿将手放了进去。
被太后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两人之间竟真的好似寻常人家的祖母和孙女在闲聊。
太后拍拍她柔嫩的手背,将手上的一串念珠脱下,转戴到了她的手上。
“你也别怪贵妃,宫里的女人多半是可怜人,她们自己争,也让自己的儿女争,便是累了不想争了,也会被家族的权势裹挟着不得不争。
执念太深,有时我也觉着她们可怜,何必呢。”
颜水儿眉目温顺,心中却有些感慨。
“您放心,妾身省得的。”
太后宽慰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人生啊,也不一定非要死守着什么,要争来些什么,没准儿到最后,这一切都不是你的,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说得感叹,她偏头望向颜水儿微垂的双眼,叮嘱道。
“太子宠你,你也是个好孩子,既如此,你们就好好过日子。”
“桓儿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心思又正,就是他母后走得早了点,没了生母的疼爱,难免吃了些苦头,人也变得更沉稳了些。
但他的心是好的,你好好地跟着他,他会厚待你的。”
“至于那些钩心斗角的,你从前没参与过,今后也不要再脏了自己的手,就这么干干净净的,菩萨才会保佑。”
颜水儿听出来了,太后这是让她踏踏实实地跟着太子,不要再与贵妃有所牵扯了。
她浅笑道:“老祖宗您活了大半辈子,看得多,懂得也多,妾身都听您的。”
便是太后不说,她也不会站在贵妃那边的。
不论是因为系统任务,还是她自己的私心和这些天的见闻,都不会让她在太子身边做那两面三刀之人。
她原是比宫里的其他人见过更广阔的天地,见识过更好的一切,所以一开始她在乎的就不是所谓的厚待与恩宠。
身份,地位,宠爱,这些她都不会去争,因为她终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她是这个时代的过客。
她走过,她见证,她离去。
要保持本心很难,不被这个时代同化更难,因为在周围人的眼神与议论下,你很容易就会在其中妥协,然后去追寻众人口中所谓的成功。
但那不是她想要的。
这个时代原就不厚待女人,若她无法坚定初心,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这皇宫中无数个可悲女子中的一员。
渴求着夫君在漫长时光中的回眸一瞥,渴求着为妻不为妾,渴求着母凭子贵,渴求着家族的兴盛,甚至渴求权势在握……
很多东西,在你去争的过程中,就会被慢慢同化了。
不论争夺的结果如何,走错走对都回不了头。
“……世俗认为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有的时候我们的行为很容易就被人认为是惊世骇俗,不成体统。
她们均投以异样的眼光,让我们感到浑身羞愧,自责,丢脸,殊不知她们自己在他人的眼中,也是一副被愚昧不堪的固化样子。”
太后说着语意感叹,甚至看了眼躬身侍立在一旁的温良。
温良回以一个温和的笑。
颜水儿眨眨眼,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所以您的意思是……”
太后收回落在温良身上的目光,吐着丹蔻的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
“老身的意思是,你要铺子没问题,可你不该将它当成你生活的重心,作为你手中的底牌。”
“你的心腹何在?手段何在?何以要你堂堂东宫昭训,亲自去做那商妇和管事要做的事?”
颜水儿有些不太明白了,她眉头微蹙,带着些许鲜明的困惑。
“可您方才还说……”
太后收回保养得宜的指尖,睨了她一眼。
“觉得老身前后说的话自相矛盾?”
颜水儿看她一眼,默默闭嘴,没说话。
可这样子就像是认同的意思。
太后轻哼一声。
“老身能过得肆意,是因为老身的孩儿是当今的九五之尊,是天下万民的皇父。”
“便是有看不惯老身的人又怎样,他们敢说,敢议,敢提吗?”
太后瞥她一眼。
“可你呢?你可有老身的地位,老身的权势?你甚至都未曾给桓儿生下个一儿半女。”
颜水儿一噎,还真有些无法反驳。
其实对于她开商铺这件事,不管是关心她的,担忧她的,还是嫉妒她的,都无一不认为她做得不对。
太后也不是第一个了。
仲绿和含春对她抱以担忧,姜翎儿对她施以嘲笑。
傅心慈虽表达了诧异与关心,但她骨子里还是认为这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所以她遗憾于她是女儿身而非男子。
就连在颜水儿看来已经是古代比较‘离经叛道’的太后,却也认为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权势与儿子所带来的。
她肆意,但她依旧依附在皇权之下。
颜水儿心中叹息一声。
这么多的女子,都曾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思想的自我觉醒,却又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而被生生扼杀在了半道中。
她只觉得可惜,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