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议事阁。
秦桓将写好的信笺封上,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卫黎。
“你将这封信交给苏玉泽,让他转送给谢先生,就说此计有奇效,让先生尽管施为。”
“哦对了。”秦桓似是想起了什么,“苏玉泽前段时间来信,说又寻到了一株新药。
李太医整理日想着,你顺路将它们带回来。”
卫黎点头:“喏。”
“此行前去,多注意京都与江南之间的各道,吩咐斥候画出一幅完整的路线图来,距离咱们离京的时间……不远了。”
卫黎认真道:“喏。”
秦桓转头看向魏正:“孤记得,褚镇这次回京述职,应该就要任职京都司武官了吧?他到了吗?”
魏正答道:“未曾,听说是路上耽搁了,怕是要推迟到年后进京了。”
秦桓微微蹙眉:“何事耽搁的?”
魏正:“殿下放心,并非是傅十二郎之事。
褚镇这次回京,仆从里有几人是谢先生安排的,便是褚镇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人身上带着傅十二郎的消息,刺杀之事并未发生。”
说到这,魏正叹息了一下。
“只是褚镇因公务交接耽搁了启程日期,出发的时间晚了些,路上便日夜兼程,舟车劳顿,再加上回京路途颠簸,她的夫人不幸在路上小产了。”
秦桓目露疑惑:“……他知道自己夫人怀有身孕还日夜兼程?”
怕孩子掉得不痛快是吧?嫌自家夫人命长了是吧?
“孤记得,这似乎不是赵晚秋的第一胎了?”
还记得赵晚秋刚怀上的时候,赵阿母兴奋地,在他耳朵根子边念叨了好一阵时间,还向他求了赏赐,他想不知道都难。
魏正接着叹息:“是,前头生了五个孩儿,其中有四个是女孩儿,只得了一个男孩儿。
含春那孩子说,晚秋前些时候又小产了一回,这些天便到处搜集补品想等晚秋随夫回京后给她补补身子。
只是没想到……”
赵晚秋如今又怀上了,怀上了还不够,还又流了。
屋内众人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桓顿了顿,问:“赵阿母知晓这事吗?”
魏正心中唏嘘,却面上不显。
他同情赵晚秋,是因为那是个好孩子,但不代表他对赵阿母也是同样的感官。
从前仗着是先皇后宫里出来的老人,瞧不起他是个阉人,后又掌掴他视如亲子的卫黎。
他魏正也是人,是人就有正常的七情六欲,或者说没了那子孙根后,他的七情六欲就更明显了。
通俗点来说就是,他更记仇了。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道:“想来是不知内情的。
赵阿母给晚秋去的信中俱是欣喜于她的多子,却也遗憾晚秋膝下只有一个男儿。
便常叮嘱她多子多福,还寄送了好几个生子偏方过去。”
秦桓瞥了魏正一眼:“你倒是知道得挺清楚。”
魏正笑得不慌不忙:“都是晚秋给含春写信的时候提及的。
您也知道,含春那丫头孝顺,总会抽空陪陪老奴,聊天时便不经意间说起了这些。”
片刻后,秦桓收回了目光,没多计较魏正这明晃晃的上眼药。
复又吩咐了些别的事,这才从议事阁回到了他私人书房的前院。
却发现本该在这里玩耍的三小只都不见了踪影。
秦桓招来含春询问:“她们人呢?”
含春看向身后的书房,言语间有些犹豫:“昭训娘娘带着两位皇子公主……在您的书房学画画。”
秦桓挑眉,觉得新奇:“她教那两个混世小魔王学画画?”
十六先不说,就十五那一进书房就屁股长针眼坐立不安的熊孩子样,能安下心来跟人学画画?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吱呀。”
秦桓打开自己书房的大门。
下一秒,他勾起来的唇角一僵。
只见他原本干净整洁还风雅的案桌上,此刻墨迹点点,凌乱不堪,像是被人狠狠糟蹋过的样子。
一时间,秦桓忍不住额角青筋猛跳。
他上前,捏起一张鬼画符似的宣纸,双眸微眯,对着两个小萝卜头道。
“谁画的,自觉站出来。”
两小的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躲在颜水儿身后,没一个有动作的,只眼巴巴地望着她,眼中满是信任的光。
颜水儿被架了起来。
她左看看,这个小不点小脸蛋红润润的,眼睛也水汪汪的,更重要的是人娇娇小小的一个,还没她腿高,她忍不下心去欺负。
再往右看看,这个小不点倒是刚到她的膝盖高了,人也长得壮实,一看就是她不容易拎起来的样子……
但架不住他嘴甜啊!
刚一口一个‘漂亮姐姐’的,她总不能这个时候拿人家出去顶锅。
于是颜水儿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上前:“那个……是妾身在教皇子公主们画画。”
秦桓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眼,挑眉:“你用贡墨教孩子画画?”
颜水儿委屈,但颜水儿理直气壮。
“妾身也不是不想用别的,但主要是殿下你这屋子里实在找不到又便宜、又能寓教于乐的东西了。”
都是古董啊。
更重要的是,它们看起来就很贵。
秦桓放下宣纸,语气凉凉:“你上次拿孤的澄心堂包药材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当初跟李太医学习药理时候的顺手为之,颜水儿的眼神莫名闪躲。
“知道这贡墨多少钱一克吗?”秦桓问。
“不知道。”颜水儿小声答道。
“十两,金。”
颜水儿倒吸一口凉气。
秦桓冷笑一声,继续问:“知道上次的澄心堂价值多少吗?”
颜水儿默默捂住胸口。
“……不是很想知道。”
秦桓一字一句。
“一张澄心堂纸,价值百金。”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颜水儿猛掐自己的人中。
她震声道:“一张纸,为什么能这么贵?”
便是古代有洛阳纸贵的典故,但也没高到这个地步吧?
秦桓从宣纸旁拿出了几张澄心堂,这是他专门用来书写奏折时用的纸。
因为大雍的皇帝陛下肃帝自这纸张诞生后便规定,文武百官上奏所书皆用澄心堂,否则一律呈不上御前。
多么讽刺。
他看着手中的澄心堂,其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长者可达五十尺为一幅。
从头到尾,匀薄如一。
若是往上面书写文字,便是再平平无奇的字迹,也能衬托出几分风骨来。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纸。
秦桓似笑非笑,状似感叹:“是啊,一张纸而已。
在边境百姓食不果腹,在边疆将士饥寒交迫的时候,繁华的京都竟然一纸百金。
只因为它是帝王亲自参与制作的纸,是皇家御用之纸,它便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命加在一起还贵。”
顿了顿,秦桓低声道。
“荒谬吗?”
荒谬吗?
颜水儿几乎不用思索,就能回答——当然荒谬。
惊蛰村一行还没过去多久,那里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是有亲眼目睹的。
直观的视觉冲击让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句从前背过的诗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对这句话的理解从没这么深刻过。
但很可惜,纵使她看不下去,但她改不了这个泱泱大国的现状。
颜水儿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在眼前男子的身上。
但他可以。
因为他是大雍的太子,一国的储君,他可以成为那个未来掌舵国家方向的执舵者。
颜水儿忽的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奉太子为主。
因为在这个农耕文明为主的封建时代,他们需要一个站在高处的引领者。
魏正,卫黎,含春,方河,李太医,还有许许多多含春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人——
镇守北境的范将军,为机关术奉献一生的俞先生,奔波于江南的苏小将军,筹谋心血机关谋划的谢先生,还有那为了百姓死去的傅十二郎……
太多太多的人。
他们之间可能在此之前都毫无瓜葛,却又因为某种相同的信念走在了一起,成为了前行的同伴,和可以交付背后的战友。
因为他们都认为太子可能也可以是那个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人。
纵使其中或有其他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部分的人,都期盼着他能带领这个国家走的更好。
为此,他们愿意成为这条道路上的前行着和殉道者。
虽九死其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