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
“因为今日傅心慈起舞一事?”
颜水儿咬牙,点头:“是。”
“若二十年前的帝后变革当真如此,那今日傅良媛岂不是……”
当众抨击了肃帝和贵妃的政策?
毕竟若无肃帝的支持与默许,贵妃一深宫妇人,便是再位同副后,她也难以管束到天下女子身上。
而如贵妃那般冷酷的人,得知今日之事,又岂会放过带头起舞之人?
这就相当于是直接告诉众人,即便二十年后过去了,她傅心慈依旧无法认同贵妃的女四书。
所以她穿旧衣,循旧制,歌旧曲,跳旧舞,甚至还邀请了许多外命妇和贵女们一起。
“自傅如玉死去的那一刻起,傅家便彻底站在贵妃的对立面了,她今日舞不舞那一曲,结果都一样。”秦桓不带多少感情地客观道。
“傅如玉?”颜水儿问道。
“嗯,傅家的麒麟子,孤少时的好友,也是我朝百年来唯一一位未及弱冠之龄便荣获殿试一甲一名的状元。
傅家十二如玉郎之名,在一夕之间,响彻天下。”
秦桓垂眸道,乌黑的睫羽微颤,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
颜水儿眼中闪过一抹沉痛。
那是为一个鲜活生命逝去的沉痛,亦是对一位天纵英才少年的惋惜。
“这样惊才艳艳的少年郎,究竟为何而死?”颜水儿听见自己问道。
秦桓沉默了半晌,回答了她一句话:“前段时间的江南赈灾贪污案。”
“贪污的人是贵妃的人?所以他们惶恐,担忧,胆怯,最后恶从胆边起,杀了傅十二郎?”颜水儿眸光一冷,猜测道。
“若只是这般,傅家只会沉痛,却绝不会因为一个小辈就断然公开与贵妃决裂。
哪怕这个小辈是傅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子,是最能撑起傅家下一辈的继承人。”秦桓漫不经心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那为何……”颜水儿问。
“傅如玉被判为了贪污案的主谋,监斩官将其枭首示众后,尸体悬挂菜市口七日,群起而泄之。”
秦桓目光沉沉,声音发冷。
群起而泄之啊,什么概念?
就是在这个讲究入土为安的朝代,不允许人家收敛尸身不算,还要求百姓们对其尸身辱骂、鞭打、丢污秽之物,极尽侮辱之能。
最后,连个完整的尸身都留不下。
而令人悲哀的是,不明真相的百姓们真的就这么做了。
他们不会管这个人是不是百年世家的公子;
不会管他是不是曾为了救助他们而劳累奔波;
不会管他是否在刀光剑影中与狰狞的腐朽作斗争。
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就是朝廷口中的恶首,是侵吞了发给他们赈灾银的大贪官,是恶人,是该死之人。
颜水儿听得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火,却又不知道该烧向谁。
她紧了紧拳头,少顷道:“所以,今日傅良媛这一场大醉之舞,不仅是哭贵妃对世间女子加诸的不公镣铐,更是哭她含冤死去的兄长。”
毕竟作为一个恶首,家人自是要表现的耻于与之为伍的,又如何能光明正大地为他痛哭一场呢?
怕是连葬仪都草草办了吧,甚至是都无法办,因为他们作为家人,却不准为那个少年郎收敛尸身。
“你当她真醉了?”秦桓望了她如火般燃烧的眸子一眼,低声道。
“……什么意思?她也没醉?”颜水儿讶然。
那些表达出来的对贵妃的愤懑,对往日今朝的痛惜之情,全都是演出来的?
秦桓眺望远处,轻声道:“从小待她最好的兄长被贵妃之人害得惨死,她怎会不恨?
可她却对此只字不言,通篇只谴责了贵妃对于女子、对于礼教的束缚……现在,你还当她是真醉了吗?”
颜水儿张了张嘴,没回答。
秦桓本也没期望她回答,而是接着道:“对贵妃的恨是有,但她更明白,死去的兄长抵不过正安稳活着的父亲与至亲。
她这一哭,是代表傅家而哭,代表傅家的百年声誉在哭。
她在给各大世家敲响警钟,亦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今日他们傅家因为贵妃的私欲而蒙上污点,遭受羞辱,他日傅家的今日又何尝不是各大世家的明日?
颜水儿听后沉默了良久,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那傅良媛今后还会是安全的吗?”
秦桓一怔,而后黑沉的眼眸柔和了一瞬:“你唤她什么?”
颜水儿呆呆地回道:“……傅良媛?”
随即失笑,反应了过来。
是啊,傅良媛,太子羽翼之下的人,若当真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住,又如何与贵妃斡旋?
“东宫会成为她的护盾,也会是你的护盾。”秦桓看着她道。
颜水儿一愣,而后心中涌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忽然就觉得不那么害怕和难受了。
她回了秦桓一个甜甜的微笑:“谢殿下。”
“咳。”秦桓收回视线,侧过头去,却没发现,他侧过头后,发红的耳廓就这般直愣愣地展现在了颜水儿的面前。
颜水儿怔楞了片刻,尔后失笑,眼神也温和了不少。
她问:“那殿下,傅公子的尸身最后收敛了吗?”
“嗯,收敛了。”秦桓道,“孤让褚镇回京述职时,将其抬灵回京。”
真好呀,东宫这个护盾,颜水儿这般想到。
“那傅公子身上的罪名……”她迟疑道。
“你当孤为何要亲自下一趟江南?”秦桓看着她,眼神坚定地再次提起了这件事。
“为了帮傅公子洗去身上的污名,还他一个公道,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颜水儿猜测道。
秦桓眼眸微沉的微微颔首。
“不仅如此,江南赈灾银也已没有找回来,还没有真正赈到灾,孤绝不会让其落入腐朽之中,成为尸位素餐之辈纵情享乐的资本。”
愚民可恨,可愚民也可悲。
他们在天灾人祸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自尊,甚至失去了生命,只麻木地活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活。
此时,当有人说害得他们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已然伏诛,他们又怎会不恨,不怒,不怨?
他们巴不得吃人肉,饮人血,将兀那恶首挫骨扬灰。
因为他们是愚民,没有受到教化的愚民,没有开民智的愚民。
是统治者手中的利刃与眼中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