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一半停了,后面落座的江远睁开眸子,沉稳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怎么停了?”
司机小刘下车打听了一下,回来后道,“群众说前面塌方,路被堵住不说,还……”
一半留一半,让人心里不痛快,“啥时候养成吞吐性子?有话直说,”
小刘不敢隐瞒,将前方冲刷出骨架的事,和盘托出。
别人看见尸首、骨架可能会忌讳,但在参过军打过仗的老兵心中,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
他们信仰的只有闪闪红星。
听见红五角江远坐不住,说啥都要一看究竟。
眼下雨势虽停,但山崖情况复杂,要是泥土松散,发生二次坍塌可咋办。
所以在他脚步坚定往危险地带时,小刘着急万分,“已经有群众往公安那报备了,一会有专门地质专家来评估危险程度,也有专人收殓尸骨,您还有其它工作,咱们先走吧。”
见领导停下脚步,小刘以为劝说奏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得来严肃回应。
“你先前也说会有二次坍塌危险,危险真来临时,先辈的尸骨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树还有滚落的石头砸毁?”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不予置喙,但人生在世,总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吧。
小刘面露羞赧,刚才只顾着领导安危,真没想到这点,不顾领导让他原地待命的话,跟去帮忙。
实际情况比从路人打听到的更严重些,乱石大树黄土掩住先前路径,坍塌的山崖并未因有过一次下马威,就收敛其威力。
崖边几棵大树半个身子探出,裸露一半的树根还紧紧抓着土地,稍稍有阵风刮过,树枝连同树叶都在崖边哀嚎。
不顾危险的还有二人,但他们背对江远清理乱石,没看清长什么模样,时间紧任务重,避免第二波危险到来,江远飞快投入到清理工作中。
刚开始只是怀疑,在捡起一顶破旧帽子,摩擦着上面只能看出大致形状的五角星,钦佩之情肃然而生。
小刘还有点不解,按理说根据地建立后,正是红军改编后的时期,那会我党军服跟国民革命军是一样的军服。
我方军服多为黄绿色,但他们看见的尸骨上风化掉的衣服,即使年代久远,被时间腐蚀,那也不该是灰白色。
江远郑重朝地上盖着自己外衣的尸骨敬礼。
小刘年轻,有所怀疑正常,实际上八路军军装色调极其混乱,骨干部队集成中央红军的草木灰色,少部分得到国军后勤供给的仿德国灰色。
后来军服均为根据地土法生产,晋察冀这边通常为黄绿色,褪色后会成黄灰或是灰白色。
陕北那边大多数为灰色,褪色后为草绿色。
新四军在江浙地带,条件不错,多为灰蓝色。
而且早期八路、新四军大多数佩戴‘青天白日’帽徽,是国共合作时期重庆方面提供的,但那也是37年更换帽徽后的事。
后来皖南事变,加上战争吃紧,关系恶化,帽子跟服装就不那么统一。
扯得有点远。
但从他帽子上红五角,衣服褪成灰白,可以判断出是抗日时期的战士。
这块抗战老根据地,在当年炮火纷飞的年代挺过来后,诞生很多新的生命,他们像先人期盼的那样,勤快和平地生活。
可历史从来不会被忘却,即使过去多少个四十年,大家都没遗忘先辈的付出。
刚开始只是零散几人在帮忙收拾,但看见几套破旧衣服,还有挖出的几个土枪,军用水壶后,他们的身份浮出水面。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
更多的尸骨被完整挖掘出来,也有更多的人将衣服盖在上面。
沉默又寂静的环境中,不成调的男声轻轻哼起,“……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歌声像砸入湖水的石子,打破平静湖面,像涟漪似的,一圈一圈往外扩散。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这个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其实跟此时环境不太符合,但谁让当年这歌风靡全国,成国歌之后最火的歌曲呢?
铿锵有力,脍炙人口,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都能哼唱几句。
尤其是歌词中要打败美帝更是唱出大家心声,当年这片土地上满是焦土,不就是西方列强造成的?
唱这个也应景啊。
刚开始只是一人,后来歌声像有魔力似的,汇集了越来越多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歌声太响,颤动了大地。
刚才还好端端的山崖,突然滚落下来一块巨石。
江远自打在医院看见战友遗孤自杀,心里一直被歉疚俘获,加上唱的歌又是志愿军战歌。
这个50年就创作出来的歌曲,在当年战场上,不知鼓舞了多人人心,激励了多少战友。
当年他跟救命恩人一起躺在壕沟里,也是一遍遍唱着它,思念着远方的亲人。
前后夹击下,男人心中愧疚越深,像靠着折磨来赎罪似的,他不停搬石头,干得认真,压根没注意身边动静,更没听到周围传来的惊呼声。
小刘发现滚落的大石头朝领导滚来时,已经晚了,就在他喊着领导并朝他扑去时,斜地出现另一道身影,他只是一扯,就将人拉开。
石头砸在土坡才停止滚动。
还好先前已经把收殓的骸骨,放到安全位置,不然还要遭受波及。
江远劫后余生,望着那块大石失神了片刻。
“谢谢啊!”
人生阅历多了,性子也磨砺出来,他只稍微惊讶,倒没乱了分寸,道歉时,还存在许多理智。
这么一来也看清救他之人的长相,个子同他差不多,国字脸,浓眉,虽说有点皱纹,但依稀能看出年轻人的英气。
就是这张扔到大街上,都不会掀起波澜的脸,让他十分熟稔。
叶连山有同样的感觉,他皱眉望向对方,只觉得有种诡异的亲近。
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时间久远,加上在战场上整天要同无数战友擦身而过。
纵使有再好记忆,也无法缩短二十多年的光阴,让生死之交的故人认出彼此。
二人就这么看了好久好久。
“小苍鹰?”
“小炮弹?”
大眼瞪小眼后,双方试探性地叫出在战壕里给对方起的外号。
真的是,惊讶又错愕,奇妙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