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夫人所讲的事,也就是新年承恩公夫人请戏班子排戏《抱琵琶》,以及随之而来怀恩侯唐突女官,结果遭了今上的申饬和贬斥。
堂堂承恩公府被冷落,而怀恩侯也变成怀恩子爵。
都是混朝堂的,自是不信是因为简单的一部戏才导致的。
所以,也就是朝堂要变天了。
从前先帝在时,先帝雷霆手腕,又骁勇善战,曾不止一次御驾亲征,虽然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但同时,千金之子的带头从来最是振奋人心。
也是因着先帝有着这样卓越的战功,这才能越过其他兄弟,脱颖而出,被当时朝中大臣俱向推荐,本也是很难得上位的。
而就是因此,先帝落下了不少病灶,却也震慑了不少宵小,至少先帝在时,不曾起过太大的战事。
先帝过世后,这才多少年啊,朝堂就开始动荡了。
现在莫说是平阳公夫人,就是谢知彰都感到战战兢兢。
他自然也明白平阳公夫人此言何意。
平阳公府本就因着老夫人的缘故,兄弟间不睦,二房更是恨不得越而代之,这些年蠢蠢欲动,老夫人也更疼爱二房一些。
虽恨不能将国公位让出去给二儿子,却很想让其孙子过继来代替凌降曜成为世子,以圆她的梦想。
可以说凌降曜能当上世子,本身就是因为是谢家的外孙,有镇国公府作为依靠,方能这般顺顺当当的坐稳。
现在若是爆出这真假世子,恐怕平阳公府又该不太平了!
谢知彰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平阳公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而今朝中风向成迷,且有复辟从前旧习的意思。若是此时揭破此事,恐怕我们平阳公府第一个就要遭申饬。”
“皇上现在可是连亲舅舅都能做到一视同仁,从侯降至子爵……这该是多大的恼意啊!”
要知道普通人家凭借多少代,留多少血泪,创下多少功绩才能被封为侯爵,而侯与子爵间本身就是有着天堑的。
京中多少开国至此的侯爵,三代世袭过后,代代降爵,等到子爵之事,也就是空有个名头,过的日子恐怕还不如商户了。
平阳公夫人何尝不怕!
“若是现在捅上去,回头平阳公府还能扭过圣上亲舅舅?现成的例子,咱们如何也越不过去啊!这些话,你身为国公府未来世子,最该明白的。”
谢知彰沉默良久,才慢慢开口,“我都明白。”
“但,”他抬头看向平阳公夫人,“姑母,谢家从不会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既是自家血脉亲眷,莫说是降爵,便是削爵,也是要认下的。”
“更何况,阿隽弟弟流落乡野,我之前打听,听说他养父早早过世,他与养母相依为命,冬日里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
“这是连咱们府中的普通下人日子都不如。”
“更不用说这些年受过的苦难,这些光是听着,我都心疼的。”
平阳公夫人默然。
半晌,她眼眶微微发红,“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以为我不心疼吗?我见过那屋子,虽打扫得干净,但到底破烂狭小……”
“但再如何,总得考虑祖宗基业,好容易创下来的,难道就因为我的过失给公府招来灾祸吗?”
“我是不怕丢人,不怕别人责备,我是怕给平阳公府还有咱们公府招来祸患流言。届时,咱们府中以后嫁出去姑娘还如何自处?我爹娘又该如何面对?”
还有句话她没说。
镇国公府自是不同平阳公府。
自从公爹过世,平阳公府这些年已经没有出过厉害的子孙后代了。
而镇国公府就不一样,从开国就跟随元帝,得恩宠五代袭爵,而后代代都有战功赫赫的后代,也因此哪怕这么多年了,降的爵位生生又升回来了。
哪怕是到了这一代,且不说前头出息的她爹和大哥,就是子侄这辈,除了叛出去的谢知微,就是谢知彰和谢知刚俱都是将才,加以磨练,以后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所以越是如此,平阳公夫人就越是谨小慎微,不敢如娘家那般张扬。
“我晓得这话说出来会被你耻笑,若是爹他们在,恐怕还得骂我,可平阳公府到底是跟家中情况不同的……”
也亏得她现在碰上的是性情稍显儒雅温和的谢知彰,而非是谢知微。
谢知彰闻言,默默叹了口气,“我知道您考量,都是站在大局。我们谢家是靠出生入死来挣战功,故而都是性情中人,做事难免冲动,不会思考这么多。”
他安抚了两句,蓦地道,“您不想认阿隽的话,就让我谢家认下吧!就过继到小叔名下,今后他就是我的从弟,我必是将他视作亲兄弟。”
“想来祖母也会开怀,就是爹娘他们都会很乐意的。”
闻言,平阳公夫人又有些迟疑,“……这个容我想想。”
“成,那侄儿先回去了。”谢知彰拱了拱手。
“只是,此时暂且先别张扬。”平阳公夫人喊住他,补充道:“阿曜的身体素来不好,又是个多思多虑的,未免他病情反复……就先别告诉他。”
“我省得,必会守口如瓶。”顿了顿,谢知彰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但此事并非我一人知。”
“我会料理的。”
谢知彰颔首,退了出去。
谢知刚拿了一堆物件站在院门口等他,他不是个闲得住的人,正拿着脚下的碎石头丢几步远的假山上。
谢知彰走到他跟前,都没反应过来。
“干什么?”
谢知刚嘿嘿一笑,“哥,你没看到吗?那假山上有个小窝窝,我若是能丢进去,后面定是能万事顺遂。”
谢知彰:“……”
“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这怎么能算乱七八糟的,这都是有根据的。我之前听人讲经,里面就有讲过,一些很难达成的东西,一旦达成,说明是被幸运环绕的,之后做任何事都能事半功倍的。”
“就如那寺庙里的锦鲤雕像,将铜板丢入鱼口,不就说能顺心如意?这假山上的小窝窝,平常看都很难注意,我若是也能扔进去,不就是,”他边说,边将石头丢过去,稳稳入坑,“……你看你看,成了。”
谢知彰一脸一难言尽。
“寺庙里的锦鲤雕像都是浸润了佛气,自有灵气,且那也只是寺庙用来安慰不顺心之人的。”
“若是很那般有用,入仕的也不必去科考取第,直接去求佛拜神,仗也不比打了,对着洞或者锦鲤丢丢石头,骑着马随便溜一圈回来,就能将对面十万大军唬得丢盔弃甲了。”
谢知刚挠挠头,“好像有点道理哦……”
谢知彰拍了拍他的脑袋,“是很有道理。我都说,让你多读些兵书策论,少跟着人看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只有坚持不懈,勤奋努力,积蓄到一定程度,方能有一日事半功倍。幸运兴许有,却到底稀罕……”
说到这,他蓦地就想起了沈隽意。
当时他找上门去时,对于沈隽意而言,兴许也是一次命运里的难得幸运吧!
他却并没有喜悦,甚至是排斥。
而如今,他也听说,他已经考取到秀才了,是以小二元的成绩。
或许世人客官都听多了状元才子的故事,可不及弱冠,却能得秀才,也是不容易。
那种年方二十,却能成状元的,开国至今也不过寥寥三人,多数都是泯然与众人的。
他从来不曾移过初心,不曾寄希望于旁人呢!
这般坚定的人,竟是凌家人……当真是可惜了!
“哥,你想什么呢?咱们还回不回去?”谢知刚见他教训教训着,蓦地没了声音,不由好奇地探头。
“没事,回去。”
凌崖迟是在喝酒中途被喊去见的平阳公夫人。
黎衡倍感奇怪,等了没多久,才看到他姗姗归来,红润的脸上还有些许水迹,胸前也湿了一大块,神色并不太好。
黎衡惊诧,“小弟,这是怎么了?大嫂,大嫂难道拿水泼你了?你们……”
大嫂素来性情雅正,极少发怒的。怎么……
凌崖迟:“……”
“不是大嫂。我一身酒气,总不好去见大嫂,就去先洗了把脸。”
黎衡一脸“你就瞎掰”的表情,衣服就不对劲。
凌崖迟:“……好,我先去见了大嫂,但想着还要跟你喝酒,就先去醒醒酒气了。”
黎衡这才满意,得意道,“我就说我酒量比你好。毕竟我出外的应酬比你多多了,你哪里比得上我的千杯不醉。不过,我们兄弟也很久没这般痛快的喝过酒,晚间咱们抵足而眠,刚好聊聊……”
“来,继续。”
凌崖迟喝得有些心不在焉。
黎衡倒是兴致很高,他讲着要去拜访上官鸿还要跟赵恒渊这个师兄见礼,说着说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黎衡蓦地坐直,眼睛亮闪闪的,“我知道为什么眼熟了!”
凌崖迟莫名其妙,“你醉了?”
“说谁醉了呢!我说知道那个少年郎,就是我那小师弟像谁了,像谢危岑!你还记得谢危岑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
“那时候我刚过继去信阳侯府,信阳侯府挨着镇国公府的后面,他那时候经常爬墙来我家摘桃子。”
“有一回他撞见我哭,他拿桃子扔我,直接把我脑袋扔了个大包。”
想到那年春日,坐在墙头,笑意璀璨,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黎衡眼底浮现几分怀念。
“不过,我也没吃亏。我第二日逮了只狗来追咬他,直接把他屁股的衣摆都咬掉了……你怎么突然这个表情?”
凌崖迟的脸色铁青又古怪,他长得面如冠玉,这种神色扭曲他的五官,让人一看就觉得吓人。
“……没事。”他从喉咙口挤出一句。
“我记得后来你被他打了一顿,回家见母亲时,鼻青脸肿的,母亲还以为你被信阳侯虐待了,嚷嚷着要去替你寻公道。”
黎衡和凌崖迟是亲兄弟。
是信阳侯当年无子,就挑选了彼时五岁的凌衡玉过继,改名添族谱成了黎衡。
黎衡不服气,哼哼道:“那谢危岑还被他爹打断了腿呢!”
这些童年趣事,就像是心底蒙尘旧日物件,等到重新扫开灰尘后,才发现它们依旧鲜亮,却也是物是人非的昏黄。
“我改日且去会会我那小师弟。”
黎衡骤然起了兴致。
凌崖迟有心想让他别去,可又想起他这性子,若是说了,定是要追根刨底,倒不如就这样吧。
翌日,黎衡就发现,凌崖迟跟大嫂似是起了龃龉,虽然大嫂态度友善依旧,但凌崖迟却应对得懒散很多。
他好奇却问不出任何来,就愈发抓耳挠腮。
乡试的时间虽是定在五月,但却不在柳城考试,需得前往幽州。
幽州路远,不仅仅是因为赶路费时间,更是因为到了当地后,相应的准备更繁杂了些。
就至少要提前两个月出发。
虽然才休息了几日,但沈隽意却依旧很忙。
他先去如约去了谢家兄弟坐落的驿站,面见了平阳公夫人。
姜映梨提出要一起,他没有拒绝。
亲生母子见面的场面,并没有感动得抱头痛哭,互诉衷肠。
相反,冷淡得很。
地方是谢知彰提供的。
出乎意料的是,在场的还有个凌崖迟。
凌崖迟依旧那副慵懒风流的模样,见到沈隽意进来,他才坐直了身体,眼神复杂地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这是跟第一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当时他以为他是谢家人,是以一种看热闹或者是帮人的心态,而现在却是处在长辈的位置。
谢知彰跟两人见了礼,语气关切地寒暄了两句,让两人坐下,这才看向上首静坐的平阳公夫人。
他顿了顿,慢慢道:“阿隽,这就是你的亲母,平阳公夫人,亦是我的姑母。”
“虽然没找到接生婆子,但当时相应的村人都已然找了来,若是你还有疑虑,也可滴血验亲。”
他明白沈隽意是个讲究事实的人,这回就是做了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