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大雨滂沱。
这场雨来得格外猛烈,不到顿饭工夫,街面的水已经没到了小腿。小摊贩无法经营,纷纷收了摊子向回走,行人们脚步匆匆,恨不得一步进入目的地。
范府大门外,胡二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下人,搭起防雨席棚,预备路过的行人可以在此歇脚。他不善于指挥,大呼小叫的,大多数时候是在添乱,好在仆人也不真的理会,各自忙自己的手头活计。黑色匾额,范府两个金漆大字被冲刷得格外清晰醒目,如同这个新崛起的门庭,充满蓬勃生机。
一队穿着蓑衣的弓手从街口快步走来,带队的军官指挥着部下前帮忙,把工作抢了过来。军官不住地恭维着胡二,与他跑到廊檐下去躲懒,后者也心安理得的把工作都交给了士兵完成。
在街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着斗笠披蓑衣的身影已经停留许久,双目紧紧锁定范府的牌匾不放。如果是凤四这样的老江湖在此,会发现在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刻骨仇恨,令人生畏。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一个身高体健的妇人当先下车,随后车帘撩动,先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跳下来,随即摆好脚凳,将一个体态雍容的妇人从车搀下。大红绣鞋踩在水里,溅湿罗裙。几声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响起,透过阵阵雨声,传入众人耳鼓。
丫鬟抱怨道:“这北方的天气当真古怪,雨太大了一些。”
“天气只占三成,人力才占七分。如果是他做京兆尹,第一件事是费力不讨好地修暗渠地沟,不求政绩好看,为了城里不存水。江宁那么个低洼地方,现在下大雨都很少积水,京师还治不了?只不过这种前任花钱费力后任得便宜的事,一般没人肯做,只有他自己傻才肯做那差事,宝贝,你说对不对?”
婴儿以哭声回应。
妇人边走边道:“一会见了你祖母你该笑了,这小混账真是可恶,在亲娘怀里知道哭,到了胡姨娘那丑女人怀里咯咯大笑,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走了,进去拜见老太太,老夫人和这孩子最投缘,咱得让他们多见几面才行……”
两人边说边走,谁也没在意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子。男子听得出来,妇人说的官话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而即使在蓑衣包裹之下,也难以掩盖女子那曼妙的身段,从侧脸看,也能看出其是个美貌过人的贵妇。
“元宋氏,扬州巨富宋国富胞妹,元商会会首,丝行行头。与范进疑有私情,无实据……”
脑海里闪现出在御马监里看到的记录,他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是情报说的宋氏。连儿子都生了,还叫没有实据?东厂这些废物干什么吃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范进与张大小姐成亲一段时间,并没有张氏怀孕的消息传出,私下里这个男子曾经无数次诅咒过,希望范家断子绝孙。在进宫之后,他向许多小太监学习诅咒人的秘法以及恶毒的咒语,并逐一进行尝试,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惜折尽阳寿阴功。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咒语毫无意义,范进虽然和正妻无所出,却依旧和外面的女人有了儿子。
儿子……自己曾经也有过儿子,而且是两个。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想着自己饿死以及被迫卖掉的儿子,想着如今自己已经去势入宫,洪家不会再有后裔留下,已经改名做张鲸的洪大安只觉得心如刀割。本来他的人生境遇远范进顺遂,即便不能迎娶张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起码也该衣食无忧妻贤子孝。可是如今却落得断子绝孙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切……都是范进的错。
两家的仇恨,让他的心理越发不平衡。范进生活得越好,于他而言越是一种折磨。名门千金不计较家室门第下嫁于他,给他带来美好的前途大笔的财富,京百官巴结他,良家美妇甘愿为他的外室给他生儿育女……天何等不公,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出身,凭什么他可以享受那些,自己只能靠做宦官才勉强在这首善之地立足!
嫉妒与心理落差让他的思想变得偏激,圣贤之道构造的理智防线早已经垮塌,取而代之的只有无边恶念与阴毒心思。在他咬牙切齿的当口,范府门首,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一把利刃再次将他捅个对穿。
玉奴?自己的妻子玉奴?
对于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洪大安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与她成亲不过是身体的需求,外加给洪家传宗接代的迫切任务而已。即便是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对他温情似水,洪大安仍旧难以忘记其卑贱的出身。表面虚与委蛇,心里颇有些疏远乃至厌恶。
但是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这个女人是少数属于他的之一,只要是他的,绝对不能失去。是以在金玉奴失踪后,他拼命寻找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占有。如今已经去势,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更谈不到,加这么久没找到人,洪大安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如果发现金玉奴的尸体,或是发现她沦落清楼又或者被卖进穷乡僻壤给个农人做老婆,他都会无动于衷,最多亲手杀了她省得给自己丢人。可是她如今居然出现在自己生平第一大仇人家,而且身着锦绣华服与宋氏很是熟络的样子,让他万万无法接受。
他脑海里已经幻想出范进把金玉奴摆布出若干姿态并且嘲笑自己做乌龟的情景,如果没有那种亲密关系,怎么可能让她穿戴得这般好?***!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拳头重重地擂在身后的墙壁,手面鲜血淋漓,他却毫无感觉。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杀!他要让范家每一个人都死掉,包括范进,也包括金玉奴,所有人都要死,这样才能出心头之恨!
宋氏这时已经与金玉奴走进院落里,小声问道:“你那丈夫还没找到?”
“没……锦衣卫那边还没消息。”
“我还是那话,这人八成不在了吧?你还年轻别想不开,该走得走一步。范家对你不错,你丈夫和范家那么大的仇,要是换我是范进,早把你剥光了当老婆。结果老太太还让你在家里吃住,过得这么好,咱们女人报答人的法子,不是那个……”
“宋夫人你别说了……我……我是大安的妻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我在范家做管家,也是报恩。”
“得了,随你的便吧。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现在这样子说自己是女管家,天底下有人信么?……宝宝别哭了,咱们见祖母跟你胡姨娘去了……”
纱帽胡同,张居正府。
雨大房檐之声令人心焦,望着窗外那如注的雨水,张居正眉头紧皱,“京城排水不好,雨这么大水排不出去是要出事的。一会得让五城兵马司出人疏浚一下,暗渠阴沟那最好做个标注,免得人不知底细掉进去淹死。退思之前说过,京师的排水是要修的,这么久也没人动,这下出麻烦了。双林,宫里怎么样?万岁年纪轻,又喜好看太监演武,不能让宫里积水太多,免得伤损龙体。还有潞王千岁和两位公主那里,也要照看着。”
冯保摇头道:“太岳,你乃是一国宰辅,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了。做人别学诸葛亮,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虽说如今你家里有个很出色的郎,但是外力总归有穷尽之时,还是得自己会保养才是。”
张居正一笑,“双林言之有理,不过我所说的事也不能算作小事。首善之地的百姓如果都对官府离心离德,这个天下又怎么可能太平?尽自己所能让百姓满意,是咱们做官的本分,只有百姓满意,大家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江山才能稳固。为人臣者,这是最大的功绩了。”
“一听是退思的口气。”冯保也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这次退思去宣大,你怎么不让人到我这里要几封八行?虽然我这辈子没经过军务,可是边关那帮镇守太监,谁不得卖我几分面子?有他们关照着,退思不会吃亏,侄女也不会太辛苦。你们的顾虑我知道,是小孩子之间打几架,不算什么要紧。我说一句心里话,我不但不怪退思,反倒要感谢他。邦宁被我宠坏了,放到哪都要惹是生非。如果不是退思收拾他几次,让他知道天下还有人敢整治他,只怕他早给我惹下大祸,连我都要吃他的连累。这话我不能对他说,但是对你这个做泰山的可以交个底,让退思别往心里去,我不怪他。边关那边该给的话也递到了,保证不会让郑洛为难他。”
张居正苦笑一声,“双林,我现在倒真希望有人为难一下退思才好。他年少得意,事事顺遂,卿卿又对他百依百顺,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帮他不会劝阻,我只怕他失去平常心,惹出什么祸端。当日在元,他做的好或者不好,我都可以为他弥缝。边关一旦有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也难以护他周全。”
冯保道:“你这是被杨四知那个混账东西给吓坏了,担心退思称为第二个杨四知。这一点你只管放心,退思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不会像杨四知那么乱来。”
张居正道:“杨四知未出京以前,我也不曾想到他会那么乱来。滥用酷刑凌虐士绅,居然逼到扬州灶户民变。扬州盐税关系重大,我派他去,是为了把这笔税金看好。他倒好,以为能多收税金是功劳,现在这么一闹,今年扬州的盐税连三成都未必能收的来。如果不是退思之前在东南打得补丁,外加大员林氏能送一笔钱过来,太仓又要告急了。”
扬州民变的消息是在几天前送到内阁,这件事的责任还是在杨四知身。到任之后先是谢绝一切往来应酬,不给任何人面子,随即行河防营,调动军队作为收税的利器,接着调阅往年账簿,催科盐税积欠。一天时间把二十几个盐商士绅抓出来在门外立站笼,交足罚款才允许离开,又下令严查私盐买卖,贩卖私盐一斤要斩首。另外又在扬州整顿弊政,准备把盐务所有的口子都堵死。
扬州本来是富庶之地,民风孱弱,可是这种倒行逆施却让扬州人走投无路,只剩下拼死一搏这一条出路。愤怒的灶户群起而攻,捣毁了巡按察院,杨四知在士兵保护下狼狈逃往江宁,同时本请罪。
扬州闹出这样的事,今年的盐税指望不。张居正推行新法,首重钱粮结果朝廷的钱袋子因为他的门人胡闹出现问题,不啻于朝张居正脸丢耳光。朝堂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冯保雨过府,是奉了李太后的命令,让张居正安心。
“慈圣对于太岳绝对放心,不会因为一个杨四知,真的责怪太岳质疑新法。诸葛武侯之能,也错用过马谡,何况杨四知也不过是做事糊涂了些,还不至于如此。他怎么发落,太岳说了算,若是有人趁机发难,慈圣绝不能饶!”
张居正道:“慈圣宽厚,我却不能因此怠惰公事将错错。杨四知不是糊涂
而是荒唐!他的发落还是交部吧。”
“怎么?太岳不为他缓颊?”
“我为他缓颊,谁又为扬州那些受了刑的士绅书生缓颊?杨四知必须要办,而且还要重办,非如此不足以挽回民心,扬州的局势,只能恶化下去。宋氏进京,我会让阿古丽与她见一面,希望她能够帮着朝廷稳定住扬州的局势。只是要想彻底把扬州的事情解决……只怕还是得用退思。早知杨四知荒唐如此,我不让退思前往边关,现在又不能调回来,实在有些头疼。”
“遇事思良将,古今一理。太岳也不必自责,退思在宣大说不定也能立个大功,到时候朝廷里,没人说三道四了。”
张居正道:“我宁愿他无过,也不想他立功。扬州这事已经让朝廷钱袋子出了个窟窿,他若是在宣大再搞出事情来,局面不好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