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开门揖盗(上)

张家大宅之内,张遐龄手拈长髯微合二目,听着报事人汇报着与范进交涉的整个过程。!虽然了年纪,但是张遐龄的思路依旧清晰,固然其做事有着急躁冒进等缺点,并不影响他是个优秀商人的事实。通过当事人的回报,他完全可以分析出范进的为人以及性格,进而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

那名所谓的小管家,实际是张家本族子弟,平日里为张家操持一些生意,为人十分精明,口才自然也不差。他的情绪十分平和,并没有表现出兴奋或是对范进的鄙视,只是如同一台人体摄录设备,将当时的情景客观还原不做评价。

“范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开始抱怨咱们山西民风剽悍人心不辜,宗室胡作非为,居然敢对巡按无礼。小侄又按着您的吩咐,提醒了他几句。说起当年曾经有宗室闯进巡按衙门,要巡按为他参人,随后拿了刀子出来自残,威胁巡按如果不答应要把这件事栽赃到他头的往事,他的脸色更难看。开始骂那些宗室子弟行事荒唐,目无王法。”

“色厉内荏。”张遐龄冷笑一声,“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把握应付,不是那个样子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又问那些宗室为什么闹。小侄按着您的吩咐回答,是为了自家女眷吃亏的事。也提起了这次的犒赏。那些宗室眼热边军可以得岁赏,自己却连禄米都不能足时拨付,自然要闹事。范进听后开始询问小侄禄米的事,小侄自然如实回报。再然后他打发小侄走路,让小侄给叔父带好,说是改日登门拜访。”

张遐龄一笑,“你走之后,他八成去找他的老婆问计了。张居正的女儿不是个简单角色,这点小场面自然难不住他。这次本来是试试范进成色,顺带给他和宗室之间结个过节。到时候他和宗室打成一锅粥,咱们可以看他的笑话。最好死几个人,事情有趣了。”

一旁侍立的张四端道:“如果小侄所料不差,范进自然是用恩威并施的办法,先把宗室镇住,再设法给他们筹措一些粮食收买人心。这件事转来转去,自然得转到咱家头。”

张遐龄一笑,“这山西的事,又有哪件能不通过咱张家办成?五百石粮食给他准备妥当,别说我这个做长辈的不给他面子。咱们自己的事情要做好,才能让他完全信任咱们。鱼饵不吞实,又怎么把他钓起来?”

那名张家子弟识趣的离开,张四端道:“如今的问题,其实是不知道我们的鱼饵是否对味道。如果他真的碍于娇妻在旁,不对其他女人动手,只好另想主意。”

张遐龄捻髯一笑,“你想想你爹什么年纪了,现在依旧不曾闲着,何况范进正在年少,血气方刚,又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男人都是一样,得陇望蜀,范进也不会例外。除非你大哥的消息有误,范进并非九色之徒。如果是如此,那只能用另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摇摇头,“我们张家耕读传家书香门第,杀人害命的法子还是不用为好,总不能为一个范进玷了家风。现在只好等金七的消息,再做道理。”

骄阳似火,让人心发燥,一只苍鹰从察院空飞过,看着下面层层甲兵,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似乎在提示那些士兵:算你们人类再怎么小心防范也休想阻挠我来这里,爷会飞。

这种天气人待在房间里都会觉得热,盔甲在身站在外面,整个人像放进烤炉里烘焙,格外难受。即便是帝国最为精锐的边军,在这种天气里,也尽量避免外出任务。除非战争需要,否则大家都是在营房里纳凉,用尽方法降温。

是以当百十个气势汹汹的宗室破落户,提着棍棒来到察院衙门外,见到顶着骄阳列阵操演的护兵时,第一反应是:这是哪来的疯子。

大家都知道,巡按这次是带着大笔劳军银子来的,自然要有军队保护。张居正安排保护自己女婿的部队,素质也不会太差。但是京营糜烂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张居正再怎么为女婿着想,也无非给这些老爷兵提供足够的装备,战斗力根本指望不,充其量是样子兵。对于在边地生活的人来说,所谓京营御林是个笑话,根本不值一哂。

可是眼下看到这些士兵顶着烈日布成方阵,如同古松一般在察院大门外列阵的模样,没人再敢把他们视为虚有其表不能阵的金弓玉箭。崭新的盔甲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目光芒,照的人两眼生疼。那些士兵脸的汗珠如同黄豆,不停地从额头流过鼻子直入口,但是这些甲兵依旧保持站姿不动。

在这些宗室怀疑,是否有人会因此暑不治之时,只听一声吆喝,察院仪门大开,一队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枪大戟徐徐而出,按着前面士兵的样子站成队列。而之前在烈日下列阵的士兵则迅速脱去铠甲,退回仪门之。

透过门缝有人看到,院落里放着有几十口白瓷大罐,旁边放满了粗瓷碗。这些士兵一跑过去,立刻拿起碗来朝罐里舀东西往喉咙里灌,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同小山的水果,等着这些士兵吃。

定期轮换,有充足的后勤供应,更重要的是指挥官全程陪同这些士兵挨晒,能维持这种纪律也不算怪。只不过宗室们知道,这月份在大同水果的价格并不便宜,富贵人家自己买来消暑不成问题,居然给普通士兵敞开供应,这怕是任何一个带兵官都做不到的事。这范进要么是脑子不好用,要么是钱多了没地方使,胡乱散财。

不管他们心里如何想法,这种阵势摆开之后那种无言的压力如同波浪,以察院衙门为圆心,向四方席卷。即便是这些一向无法无天的宗室破落户,也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压力,近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窒息之感。

他们终究是凤子龙孙,不是普通的百姓。自永乐以来实行的圈养正册,已经让他们骨子里的血勇消磨殆尽,只会在面对确定对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小时,才有胆量张牙舞爪演示勇气。当面前出现一支强大武装时,这些人甚至没有尝试一下,探寻这支武装底线的胆量,只能在那里等。

空气变得寂静,百多号衣衫褴褛手提棍棒如同武装难民的天家子弟,在树荫下三五成**头接耳,在不远处的察院呀门外,盔甲鲜明的大明官兵挺立如松,定期换岗。

作为总指挥的戚金虽然过程里也会回去喝水吃瓜果,但是站岗时间依旧是这些士兵最长的一个。这种天气他在蓟镇也经历过,雨列阵烈日演兵,是南兵的看家本事,正是靠着这种韧性和对长官命令的服从,他们才能以客军之身在北地生根发芽,硬生生从北军手里抢过一块地盘,在蓟镇得以休养生息。

这些京营选拔出来的士兵包括各勋贵府家丁个人勇武远胜普通士兵,内不乏有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之人,在纪律性无法保证。可如今在戚金的教导之下,这些士兵已经脱胎换骨,学会了无条件执行长官发布的命令,哪怕是让他们现在去送死他们也只会选择服从而不是问为什么。

望着目光可及范围内,那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宗室子弟,戚金心暗笑:凤子龙孙不外如是,朝廷还是要靠张相爷、范老爷这样的栋梁来撑。

察院的角门这时候打开,张铁臂从里面走出来,朝戚金点点头算是行礼,随后大步流星向着那些宗室走去。随后只见怪的一幕发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且有着尊贵血统的朱家子孙,开始向后退却,队伍阵阵散乱,有人开始试图逃跑,还有人忙不迭地扔掉了手棍棒。

戚金当然知道,这种威慑力跟张铁臂无关,即便是武功盖世之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这些人怕的实际是自己这些官兵,可是这些官兵也只能摆个样子,其实没人敢真去攻击那些朱家子弟。只不过是自己这边的场面吓破了宗室的胆,再者是范进的安排恰到好处,既不示弱,也不会主动把事态引入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以这一次的胜利,归根到底还是范进的安排为主,自己这些士兵像是张铁臂一样,只能算一件道具,真正的本事还是看范进这个书生的手段。

一剑能挡百万兵,说的或许是这样的人吧?戚金心内想到。

这时,只见那些宗室里几个了年纪的已经丢了武器随着张铁臂向察院走来,边走边点头哈腰,丝毫看不出其是凤子龙孙。等路过身边时,戚金依稀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范老爷真的答应给我们补发禄米?还要授田?这……读书人可不能骗人啊。”

夜晚,代王府内。

一声脆响,精致的官窑定烧瓷瓶在金砖化作无数碎片。因为贪凉赤着身,下着扎脚裤的朱鼐铉两眼赤红青筋暴起,指着眼前几人骂道:“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成么?本王怎么告诉你们的?去,让他们打起来,趁乱杀几个人,让范进彻底说不清楚,到时候算想不死都不行。现在事情搞成什么样?被几个官兵吓住了?你让他们冲去,我不信官兵敢朝他们动粗。”

眼前几个武师模样的人满面惭愧道:“千岁息怒,小的也是没办法,那些官兵是京师来的,跟咱们本地素无瓜葛。算真打了人,只要范进有意袒护,咱们也不可能找到真凶。那些人虽然穷但是没有傻子,这个关节自己也猜得出。若是那些兵熊一些也算了,偏偏如狼似虎,谁还敢去送死?他们不动,小的们哪敢动手,这一杀人只怕露了马脚牵连千岁。再说范进身边也有高手护卫,小的们看他早有防备,只怕那些高手也在暗窥伺。万一小的被他们抓了现行,想要自保都很困难了。”

朱鼐铉眉头紧皱,“他有防备?这怎么可能?除非……有人出卖我?”

一名武师道:“千岁,这事除了您只有张家人知道,会不会是他们?”

“这不可能!这主意是他们想出来的,怎么可能又去通风报信?再说张家的田地与我代王府的田地交互,大家荣损与共。要是真让张江陵的恶法推行,我没好日子过,他们也别想好!至于说通风报信的,依我看跑不出那几个没用的窝囊废!”

他将牙一咬,挥手道:“你们几个替本王做一件事。我要让那些人知道,这大同城姓朱不姓范!谁敢出卖我,绝对没有好下场!”

张府。

密室之内,一桌便宴正在进行当,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张遐龄一手执杯,一手捻髯摇头叹息道:“天家苗裔横行不法之事做得多了,地方拿这帮混世魔王也没办法可想。老朽不过一个商人,又怎么敢招惹他们。说来惭愧,如果不是退思与凤盘有师生之情,连通风报信的事,老夫也不敢做。退思不要笑话老朽老而无用好。你算是包公再世,也只是流水,代王府则是石头。水流而石不转,老夫乃是本地人,其苦衷还望体谅。”

范进满面赔笑地斟了杯酒递过去,“这次多亏老人家提点,才算是把这帮人应付过去,晚辈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敢笑话。不过要收买这些凤子龙孙也不容易,得有一批粮食塞住他们的嘴巴才行,晚辈在此人生地不熟……”

“好说。退思是凤盘门生,大家乃是一家,老夫自当竭尽所能。不过退思也得体谅一下老朽,在商言商,我们张家子弟众多,都指望商贾为业,你也不要让老朽太为难。像是之前郑范溪以军情紧急为由再三行,要我们这些士绅联手抑价,稳定市面,这怎么做得到呢?”

范进摇头道:“郑范溪实在太过冬烘,一看是只读过书没做过生意。现在这个时候市面本来不稳,如果粮食卖的便宜,老百姓会疯狂屯粮,出多少粮食都会被买光,那样市面很快无粮可卖,那才会人心动摇。这件事决不能按他的办法办!相反,粮价还得涨。晚辈这次运了那么多银子过来犒赏三军,市面银两变多了,粮价不涨,岂不是要被他们把东西买光?再说老爷子帮了晚辈这么大忙,也不能让您吃亏,这些粮食得从市面赚回来。”

张遐龄点头笑道:“退思说话果然通透,不愧国朝少年才俊,起郑洛那等迂腐之人,远胜十倍。他日若能开府建牙,必可大展宏图,成一番功业。”

范进摇头道:“晚辈这点岁数,哪里敢想那么远的事。且先当好这个差事再说。出发之前人都说放巡按是个肥缺,几十万两粮饷过手,间能赚出好大一笔款子。哪知全不是那么回事,规费是有,但是也不过两三千两,实在少的可怜。”

张四端道:“怎么?退思也闹穷么?”

“师叔,小侄也是堂堂一须眉,总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一妇人?您是不知道,出京之时小侄本来满心欢喜,以为可以领略下北地风光。谁知大小姐非要随行,结果一路把我栓得死死的,表面说随便我去哪里玩乐一概不问,实际派丫鬟监视着,弄得我到现在,都未领略北地三绝的风光。”

张四端哈哈一笑,“蔚州城墙、宣府校场、大同婆娘。前两者也没什么好看,倒是最后一绝,你们少年人多半是难以抗衡。其实你想领教也没那么难,叔父给你安排,你夫人大家闺秀,总不能到我府搅闹。”

这时张四象忽然道:“那倒也不必,所谓大同婆姨不过泛泛之谈,也不是个个出色。退思曾在十里秦淮开过眼界,庸脂俗粉哪里能入眼?要说大同婆姨,如今察院衙门内不是有现成的?”

张遐龄咳嗽一声,“这像长辈对晚辈说的话么?即便是便宴,也太过荒唐了。我看你们的酒都有些多了,来人,送退思回察院衙门,免得回去晚了,大小姐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