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考虑方才那点没摆台面的不愉快,这些勋贵子弟其实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其优点总结起来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人傻钱多。
这帮人都是世代富贵出身,虽然在大宅门里有些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可是距离真正的江湖险恶不知道差出多少,总体而言,都是些泡在蜜罐里的孩子,没受过大磕碰,于人情世故知道的有限。表现出来是较嚣张跋扈,做事不考虑后果。如果放他们直接去和宋国富竞争,保证最后被打得灰头土脸回来。但是这种人也有个好处,是一旦愿意捧一个人出来时,也不会干涉太多。
平日都是做惯甩手大爷的,没人愿意辛苦,一旦有可靠的人能站出来代劳,他们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诚然,这些人家里都有幕僚帮闲之类,内或许也有足智多谋之士,但是总数不多。毕竟这年月勋贵人家救占个有钱有势,对于幕僚的前途帮助有限,真正有本事的幕僚,都去投奔官或是财主,很少屈身侍奉武夫。即便是有几个了得人物,也不是这个时候出现。如果范进出的规划是要坑掉这些勋贵子弟的钱,或是用他们背锅,那些人肯定要出来揭露。可是现阶段,这些人绝对不会入场。
这件食盐生意表面跳出来的是勋贵人家的混账儿孙,实际背后站的,是他们的混账老爹,朝勋贵。这帮人未必在意从食盐获取的利益,更在乎的是背后带来的影响,以及通过这件事和张居正扯关系。这帮人之所以找范进做头马,看的也正是范进这个张家未来女婿的身份。
在这个阶段,这帮勋贵以及家里的幕友都不会露面,给自己留个进退的余地。一旦事情不顺,可以立刻出来以不知情的态度,把自己家子弟领回去教训。如果事情做成,那些幕友才会出面跟进,来这里分蛋糕。
这帮子纨绔子弟和家里那些真正出谋划策的幕僚根本相处不到一起去,大家都是吃喝玩乐的主,平日里相得的篾片,也是同道人,说正经话的煤几个。这些人里,只有徐维志因为是预备家主,稍微还见过点正经人物,也没一个能和范进相。
听着范进介绍布局谋算,大体计划,这些人全都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流露出继续惊诧之意。沐昌祖道:“怪不得我爹说千万不要得罪官,否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总算是见到你们厉害了。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扬州,已经想好了如何坑人,这本事当真厉害。宋国富惹范县令这样个阴损对头,又怎么可能不死?”
徐维志在他头拍了一巴掌道:“在那胡乱嚼什么舌根子?那瓷娃娃的滋味你不想尝尝了?这叫足智多谋,不叫阴损。当年咱家老祖跟着洪武爷爷打天下的时候,领兵对垒两军厮杀靠的也是这些本是,要不然你以为谁功夫好谁能当将军啊?”
几个勋贵子弟同时点头,认可徐维志说法,一人道:“徐大哥说得对,范兄这是以兵法来对付商贾,不怕他不死。原本听说宋国富有钱,西商有势,还怕万一斗不过盐商不好收场,有了范兄这么个谋主,我什么也不怕了。实话实说,我脑子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有范兄在,我可以把一切交给范兄,自己躲清净了。范兄你怎么吩咐,我怎么做,要人要钱一句话,要什么我给什么!”
徐维志道:“好了!今天来既是新年贺喜,又是咱们商行成立的好日子!咱们十四家一条心,先选个门面,开个商号,今后咱们十四家是彼此不分的一家人!退思是前面的大掌柜,咱们这些人在后面给预备银两人马。咱们十四家好联军出战,退思是三军司命,大家都是行伍出身,军令如山这句话不用我多说了吧?退思不管吩咐到谁头,大家都得听令而行,谁要是抗令,滚出咱们这联号生意,今后连兄弟也没得做。今天借着这个日子,咱们盟一个誓,谁若是三心二意,天地难容!”
这帮子纨绔子弟都是好热闹的主,来时已经商量好,通过这种手段,保证大家的忠诚度。因此徐维志一声吩咐,其他人立刻动手准备,范进知道,等到盟誓一完,必然是酒席伺候,这一天什么都别想干。连忙抓个机会出去,先吩咐沈三把要紧的事处理一下,其他的等到明天,自己收拾了这帮勋贵子弟再说。
沈三问道:“有关扬州盐商富贵的消息,是东翁散布出去的吧?”
范进一愣,“沈三,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是谁对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这是草民自己想来的,别人怎么会这么说?这种事看似全无关系,谁会想到是东翁的手笔。如果草民不是在和继荫游戏时听老爷说到教人做官的事,也不会往这个地方想。再一想到老爷和幽兰居马四娘的交情,以及四娘在秦淮河的声望以及凤四爷在民间江湖的影响,很多事能相通了。”
范进闻言哈哈一笑,“不错,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做幕僚的该有这本事。我当初也是从幕僚起家,只要好好做肯用心,将来你也不愁前程。你很聪明,很多地方让本官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我看好你,别让我失望。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放这个消息不需要四娘,薛五够了。她出身行院,如今成了我的如夫人,不知道多少过去对她嫉妒贬损的女人,现在千方百计想巴结她,还有人想要借机来睡姐夫的。这是本地勾栏的风俗,一个女人岸,手帕交干姐妹要来睡姐夫。她在应酬的时候,把这些事做个谈资说出去,自然有人帮她散布。”
“受教!只是小人不明白,为什么……”
“盐商财雄势大,盐务又关系到国家命脉。人固然是要办,这天下也要保证稳定。不能光顾了报仇,乱了天下,那是因小失大。要想保证盐务不乱,最好的办法,是引其他人下场,保证到时候有足够的资本接招。这些勋贵子弟人虽然跋扈一些,但是好歹有钱,至少拿来应急足够了。”
沈三道:“东翁,您原来从一开始准备为小人主持公道?”
“你当我接了状子是敷衍你么?我现在不去做,是因为我能做的不多。安排凤老去寻访你那些女性乡亲的下落,是我能做的极限。其他事,我目前出力有限。但是不代表我真的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能去给你报仇。正如我方才对那些说的,官子的时候分胜负,之前要布局,这些谣言是布局的一部分。你的家人不会白死,乡亲不会白白丢掉性命,宋国富欠的债,都会偿还,你只管放心。这几年好好干,将来我带着你去看仇人怎么死,之后保你做官。”
沈三看着范进,忽然撩起衣衫跪倒在地,“东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草民这辈子追随东翁!不会离开东翁身边半步。”
范进微微一笑,“一辈子这种承诺,不要随便给,免得将来后悔来不及。自己想好了再说,我这次当没听到。那边还有十几个酒囊饭袋等着我去把他们放躺下,等过了年,你把扬州的情形对我说说。光指望一帮盐贩子还是不够,你家在扬州做了这么久的西席,不要告诉我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介绍几个人给我,再跟我说一下扬州那边具体情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帮混账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是在用兵法在和宋国富打,不会输。”
沈三点点头,“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东翁,这件事他们十三家坐地分成,却把东翁推到前面,成为众矢之的,这……”
“这没什么,虽然我顶在前面,但是这个阶段的大权也在我手里,有失有得,计算起来我并不亏本。十三个少千岁现在听我号令,放眼东南也没几人有我这等威风。今后说出去可以有得吹牛,十三太保,退思当道。可惜没有教头快刀,熊鹰虎豹。”
沈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也能感觉出来,是范进为自己安心,不想让自己有亏欠心里。看着范进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沈三低声道:“十三太保……宋国富,这回我要亲眼看着你家破人亡,全家死绝!”
扬州城,宋府。
身着崭新袄裤的下人们往来穿梭,忙碌个不停。宋国富在扬州时出名的手面阔绰,但是对家人要求极为严格,是以越是年关,下人们越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招来家法惩罚。
书房内,风尘仆仆的宋家清客田岷山正满面羞愧地自责:“东家,这次的事是学生没办好,本来时没脸回来见东翁的,可是不回来又怕东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田先生,不必客气。”宋国富摆手制止了田岷山的自责脸笑容可掬,丝毫没有怒意。
“那些金子去修徽州会馆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我们徽州的会馆也是该修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会馆破破烂烂,徽州人也没面子。你这事做的没什么错,没必要自责。做生意将和气生财,但是不代表真怕了他,他总归也只是张居正的女婿,不是张江陵本人。何况他是元知县,不是扬州的盐道,想要管到我头,也没那么容易。”
在书房里,另一位五十几岁,峨冠博带的老人开口道:“东翁,话不能这么说。张居正如今一手遮天,恶了他的女儿女婿,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即使范某人管不到咱们头,张居正也可以派自己的门下来扬州巡盐,于我们总归是有妨碍。何况,还有那些老西。”
宋国富对这老人很是尊敬,点头道:“桐翁所言极是,不管怎么说,张居正也是当朝宰相,我也得给他个面子,不敢小看他。谁让咱是小老百姓呢?该准备的准备,该给的面子要给,但是也没必要怕。毕竟张居正再凶,也不是个老虎,他总不能吃了我不是?”
说到这里,宋国富哈哈一阵大笑,“岷山,你不必如此,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想通透。范退思毕竟是新冒出来的人,对他了解太少,以为他是乡下出来的没见过钱,一笔钱能放倒了他,不想大小姐那边居然出了意外。这点钱买个穷鬼是够了,在相府千金眼里,提不到,碰钉子是情理事。其实你未回来,我知道要出事。难为田先生为了送信,跑死几匹骏马,一个书生为了我的事,也是太费辛苦了。回头去账房领五百两银子,另外月红我已经买了下来,安排在岷山房里,你去看看吧。”
田岷山神情激动,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国富拍拍他肩头,“岷山,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客气,赶紧去吧。你这一路累得够呛,让那丫头给你解解乏。我让药房为你备了棵人参,免得被那小丫头小看了……哈哈。”
说到这,宋国富一阵大笑,田岷山面色一红,也赔笑着告辞而出。等到他出去,宋国富脸笑容渐散,神色变得严肃,看着那称为桐老的老人道:“范进如此不识抬举,偏又有张居正给他撑腰,这回的事情怕是不好办。”
“年少得志,本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何况范进这书生,也确实不是好对付的。好在苍保佑,老朽听说元县现在要成立商会,大小姐做会长。只要大小姐说句话,或许一切都没关系了。即使大小姐那里不能成功,缓和一下关系总是好的。”
宋国富点头道:“桐老说的是,我这安排人去办。另外还请桐老费心,把王百谷请来,我有笔生意关照他。”
老人点头微笑,“双管齐下,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也不能只有恩,没有威。如果范进不识好歹,我们也得给他个颜色,让他知道,我们不是任他拿捏的软柿子。”
“这是自然,灶头铁拔山在外面吃饭呢,等他吃完了饭,叫他进来回话。我不信了,一个元知县,还能管得了我扬州的事?过几天安排人拿钱去江宁,找一帮穷到底的都老爷盯着范进,弄不掉他的乌纱也恶心死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少管闲事的道理。人说财不与势争,我倒要看看,这泼天富贵,能不能把他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