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夏季的江宁本是雷雨高发不足为,只是与奴变类似的天气,让人不免升起下意识的联想,心里莫名的紧张。刚刚睡下的顾实,被雷电声惊醒,来到窗前看着那如注暴雨,回身点燃了油灯。
“老爷……你要去哪?”床仅穿着小衣的阿螺揉着眼睛问道。
在范进的设计下,借着某个夜晚不管不顾一把抱住顾实,最终已死相逼成了好事的阿螺,如愿以偿的称谓了顾家大宅的女主人之一。虽然是妾侍,但是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她从心里爱顾实,愿意为他牺牲一切,侍奉起来格外用心,即使明知道顾实对自己是负责而非喜欢,依旧全心全意的侍奉着。见丈夫点灯,忙下地去伺候他穿衣服。
顾实转过头,不去看这个阿螺,心里对于她只穿小衣下地的行为颇多不满,但是又不好明说。只道:“我去堤看看。”
“堤不是修好了么?”
“从道理,这点雨水奈何不了堤坝。可是今年雨水多,我总要自己看一眼才能放心。这条堤坝从工到料,都是我一手负责,间没有任何人掣肘,若是再出了问题,我只能一死相殉!”
“老爷,你别说这种话。算不为了奴家,也为了顾家的后代……”阿螺红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那里依旧平坦,不过郎已经确诊有喜。自己抢在大房前面有了顾家骨肉,这是最让阿螺自豪的事。
顾实的心一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骨血,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阿螺,你放心吧,我只是到堤看看,看完回来。”
“那要是堤坝有问题,也不许老爷想不开,大不了找范大老爷要钱再修是了。衙门修东西不都是这样,修了坏坏了修。范老爷和薛太太是好人,老爷也是好人,只要是老爷去要款,他们一定会给的。”
无知村妇!
披着蓑衣走进雨幕的顾实,在心里暗暗嘀咕着。作为一个传统书生,他并不喜欢太聪明太强势的女人。像是自己现在的夫人,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乃至对待小妾也以礼相待的女子,是自己理想完美女性的代表。但是他是不喜欢她,不管自己如何努力,是做不到喜欢。还有这个阿螺。他承认,这女人对自己很好,而且也同样恪守本分,不会在内宅里制造混乱,但是他是喜欢不起来。
他不喜欢太有才华的女人,但是又觉得这两个女子太笨,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有了张舜卿这天仙般的女子在前,其他女人都入不了眼。
在人前他不愿意承认这点,以貌取人,这实在太肤浅了。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心头雪亮,自己不喜欢这一妻一妾的原因是这么简单,不够好看。按照自己的了解,如果方才侍奉自己穿衣的是张舜卿,一准可以想出大坝如果溃坝该这么处置,又该如何善后等若干方略,而不是傻傻的说去要钱,再把范进当成好人。
范进是好人……顾实脚下一滑,人在泥水里跌了一跤,不过在堤这样的事经历多了,人早磨炼出来,不似当初那么娇贵。摔倒爬起来,只是嘴里进了些泥水,苦涩难当。
那个卑鄙小人,以阴险手段占有了舜卿,逼她下嫁,转眼又勾搭了薛五那种伎女,还带着她招摇过市。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为好人?顾实想不通。像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对舜卿一心一意,甚至可以接纳她的不完整,她却依旧选择了范进一样。
张舜卿已经成了顾实的心魔,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地忘却或是封印,这个心魔还是会在某个时刻跳出来,在他心作祟。最近这心魔越来越猖獗,已经到了无从压制的地步,原因也很简单:她在江宁,住的地方距离自己的家不到二十里。不久之前还曾拜访过自家夫人,送了些彩缎。与她同行的,正是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范进。
顾实忘不了自己称病不见客,却在书房隔着窗户偷看的情景,范进与张舜卿把臂而行的样子,俨然是一对成亲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那种自然与默契所流露出的恩爱,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那一夜,顾实喝了个烂醉,自己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泣,乃至阿螺看到他时,都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现在,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是大堤,那是自己心血的凝聚。顾实心里一直有个憧憬,张舜卿亲眼看着汹涌的洪水被堤坝挡住的情景,自己再站出来说明,这一切是自己的功劳。哪怕不能挽回什么,也至少可以证明,她选错了人,自己范进有用!眼下说不定是个机会,这么大的雨,张舜卿住在乡下,说不定她此刻在堤……
一想到美人倩影,顾实的心热血升腾,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至于过程里摔了几个跟头,或是喝几口泥水都不在意。
他住的本来离大坝不是太远,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堤坝附近。两腿虽然像是灌铅般酸痛,但是靠着在修堤期间锻炼出的体格以及美人的感召,他还是咬着牙向堤攀爬。
“顾公子?您这么到堤来了?”
黑暗里,两道人影跳出来,顾实没等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按住。但是两人看清了顾实的脸,随即松开手,顾实直到此时才感觉到自肩胛处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看着两人道:“你们是谁?”
“公子见谅,小的乃是张家的护院,天太黑雨也太大,没认出公子来,冒犯了。”
张家的护卫?顾实的心猛然缩紧,方才期待于堤坝见到张舜卿,还是一种幻想,此时幻想有了成真的可能,他的心也跳得格外快些。
“谁……谁在堤?”
“是相爷还有……范县令,所以顾公子去不大方便,还是请回吧。”
一声雷响,淹没了护院后面的言语,顾实的心头的火在这一声雷后,熄灭了。
随着奴变结束,朱琏到来,一个隐形的开关似乎被触发,整个城市都进入一种令人目不暇接的快速变化之。先是城奴仆阿鼻以乌龙会的会款雇佣鼓乐班子以及轿班,为自己家的主人搞庆贺。
一批主人家在自家奴仆的再三邀请下坐肩舆,由吹鼓手开道,在阵阵乐曲声绕城而行,证明主仆情深,主人家是仁厚长者,得奴仆拥护。其肩舆者多为年长,只有杨家是当家媳妇宋氏阵。其本来姿色出众,又刻意打扮过,赛贵妃之名越发响亮。
随后,是一连串所谓“宝藏”开启的消息传来,惹得之前那些追捕逃奴的武林人大为关注跃跃欲试。但是很快他们知道,那些所谓宝藏是黄恩厚偷偷埋藏的脏银,现在由那些当初动手埋藏银子的手下招认,朝廷起赃。那些银两数字加起来足有五六万,可每一都属于朝廷,不是他们所能染指这才作罢。
城内一些大商巨贾开始频繁拜访元县衙门以及巡按衙门,每日车马往来不息,不知在进行哪方面的交涉。只知道在几天之后,开始有马车向元县衙运送一口口木箱,外围还有大批官兵衙役护卫,至于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
紧接着又一个震动人心的消息在江宁蔓延:黄恩厚黄公公写了一份万言伏辩之后,畏罪自尽。
消息确认的那天,江宁城内鞭炮声声,锣鼓喧嚣。不少百姓来到巡按衙门外磕头烧香,感激朱青天为民除害。还有人到蒋王庙烧香,感谢城隍显圣,给江宁送来范、朱两位青天大老爷。
这一连串消息加起来,却也抵不最后一条消息来得响亮,也不如其影响力高:操办完丧事的江陵相公启程返京,视察江宁!
在张居正到来之前的日子里,江宁城陷入一片忙乱之,即使最懒惰的公人,也被司赶街头,保证在张相到达期间江宁城的平安。武官吏则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手,乃至连守城兵都不放过,把江宁大街小巷清扫得格外干净,顺带把衙门进行了有限度破坏。有几位乖觉官员在张居正到来前三天熬夜办公,力图让相爷看到自己为国操劳殚精竭虑的模样。
江宁百姓受惠于张江陵的到来,很多衣食无着的贫民可以在张相到来之前这段时间得到衙门供应的食物,以及半新不旧的衣服,所要记住的是几句歌功颂德言语并不为难。当然,也有一些受了池鱼之殃,被衙役塞进船里连夜丢去了句容或是镇江。
有赖于应天府指挥得当,下属各衙门勤勉办差,忠于王事,差役吏员不辞辛苦不计报酬,江宁乞丐流民深明大义,全面响应衙门号召饿死不街。保证张居正的车马自驿站进城的一路,所见皆是鲜花红绸,处处光鲜,连带江宁城楼都以红绸包裹。大批百姓身着新衣,顶香膜拜,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从表面看,这次迎接张相检查的任务顺利完成,皆大欢喜,唯一的变数,是天气。
“其实这个世,本没有万无一失之事,人算不如天算。江宁官员的算计原本不算差,表面功夫做得也算到家。老夫在江宁只是个过客,这次又不是来找麻烦的,他们肯用心,我乐得装聋作哑。反正有少瑚在,恶人他自然会当,大家演一场戏是了。可是这场雨却是人所不能预,若是这顾家堤出了问题,老夫想装聋作哑怕是也装不下去,大家的脸都不好看了。所以聪明的首辅都懂得装傻,这个时候在城里,与二三知己饮酒谈心,于外事不闻不问,堤溃与未溃,只听外边一报。而聪明的地方官,更不会让官住在大堤附近,若是大堤果然有失,那便是万死难赎之罪。人都说你这厮油滑,我看确实愚不可及。”
“正是因为世间有世伯这等愚首辅,才有小侄这等愚县令。大明朝那么多县令,谁会蠢到出钱修沟渠排水?小侄大概是唯一一个了吧?至于这堤么,也是一样。顾守拙为修这堤,差点累死在堤。若是不让世伯看看,他一辈子都会觉得我对不起他,夺他的功劳。这也算安他的心,也是让世伯看看,此人的本事如何。若是得力,或可大用。”
滂沱大雨,帝国当下最高的掌权者,在堤坝艰难而行。而身边搀扶他的,只有范进一个。那些护卫家丁,都藏身于隐匿处,在宰辅身边,只有范进一个。
修行易筋经很有成效的范进,搀扶一个老人雨行走不摔倒并不是难事,真正困难的是这个机会。咫尺之内人可敌国,如果范进是居心叵测之徒,只要用力一推,可让大明朝失去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而张居正敢让范进搀扶,不假他人之手,也是说明,他对于范进已经完全放心,将其当作自己人看待。
原本让张舜卿的祖母也是自己的母亲看范进定姻缘,是个托词。他如果不同意,自可一言而决,何必再问于高堂?无非是之前话说的太满,事情做的也绝,现在再点头,未免有些不好下台,以母亲做个过桥,有落场势。
张居正的母亲虽然地位尊贵,实际见识才学也是那么回事,范母也没强到哪里去。在她的世界观里,还是认可从一而终那套,一听到孙女已经失贞于范进,觉得天塌地陷,只怕范进会吃干抹净不认账,哪里还会反对?加之眼看孙女饱受相思之苦,范进相貌也确实出挑,即使家室差一些也不在意。整个相亲过程顺利无,只是碍于宰相颜面以及现在时间不合适,所以没有当面许亲,但是彼此之间心意已明。换句话说,范进现在张家人眼里,已经是板钉钉的女婿。
至于这次来乡下乃至堤坝之行,都是张居正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给范进站台,告诉大家:范进办事,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