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铺开了油布,放着十几样新鲜的果品,识趣的乡农远远避开,不来打扰父母官与爱妾的二人时光。五是惯会伺候人的,对于爱人更不会怠慢。不待范进动手,自己为他切好了水果,又将果肉喂入范进口内。范进则也识得情趣地趁机吮吸着她的手指,表情满是享受与贪婪之意。
“将来我不会再让你去外面奔波了,人憔悴了这么多,看着让人心疼。再说,你不在我身边,没人剥水果与我吃,这些果子没味道了。”
薛五微笑道:“退思这话我可不信了,你范大老爷想吃水果还怕没人为你剥?只要你一句话,那位宋娘子啊,还有咱家美厨娘啊自然都是争先恐后的,我干娘剥的果子难道不好,还是她的手指不如我的味道好?”
范进理亏在前,被贬损几句只好自己受着,薛五喂他吃了两个果子之后才道:“其实我在路时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又怎么样。反正我一i能够落籍了,乃是良民,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张小姐也问过我类似问题,问我愿意不愿意去三边。她会帮我找到我的父母家人,我到了那里可以阖家团圆。如果我答应这个条件的话,她会给我补偿,不光时钱财,更重要的是前途未来。她会为我找一个出色的相公,那种世袭军官人家,做个实职指挥使的夫人,我的过去没人会提起,只会以为我是当今相国千金的手帕交,拿我当仙女供起来。将来可以得诰命,也不用受谁的气。”
范进吸吮过佳人玉指才问道:“那你是因为什么拒绝了这个提议呢?”
“因为我不笨啊。”薛五笑道:“如果我的退思是那种一个诰命,或是一个正室身份能交换的男人,她张舜卿为什么不换?她不换要我换,当我傻?她把身子给了你,难道我不是把自己给了你?凭什么她没了退路,要我退。至于为什么不走……因为我舍不得。原本我以为在行院里学会的最大本领是无情二字,这辈子不会爱什么人,不会思念什么人,直到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每天晚梦到退思,午夜梦醒泪湿枕头的时候,我才直到相思二字如此伤人。”
刚从湖广返回江宁的薛五,外人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的绝代佳丽,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其实人憔悴的很厉害。尤其对于一个同样修行易筋经的女子来说,这种憔悴更显得不正常。或许只有相思这种苦楚,才会令堂堂武状元如此模样。直到这几日范进的雨露浇灌,才让她又恢复了光泽。
以薛五的条件如果想找个如意郎君并不为难,想着她为自己守贞,自己却在这段时间把马湘兰都搞了手。范进心大又忏悔,怜惜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说着自己的错误,薛五则将头靠在他肩,心暗自窃喜。
果然干娘说得是对的,女人是需要及时示弱。如果仗着他与其他女人的事大闹一场,乃至跟那些女人大打出手,当时痛快,过后必为男子所厌,距离被赶出家门也没多久。如今这番示弱,却是武道的以柔克刚之术,果然把这个男人给制服了。
不能让男人忏悔过久,否则适得其反。牢记干娘教诲的薛五,表现出了自己的温柔体贴。“男人么,都是一样的,女人不在身边,要去偷吃。如果你们都不肯偷吃,十里秦淮的那些女人又以何为生?反正我现在回来了,会把退思牢牢看住,你想要偷吃也不行。”
说话间,她又剥了个果子给范进,“其实我和张大小姐也谈过,我们两个为什么都属意你这个坏东西。大小姐说了一句话,她不是因为把清白相托才不能忘情,而是因为不能忘情,才以清白相托。即便是做不成你范家媳妇,自己也不留遗憾。至于说起原因,她的一句话是,从你身,她看到了希望。这种希望不是她自己得什么诰封,或是家里添多少产业。而是传承相爷衣钵,让大明兴的希望。张相爷要做的事很大,穷一代人之力未必能成,当下相爷门下虽然人才济济,张家自己也不乏才俊。可是在大小姐看来,能集成相爷衣钵,真正带大家走下去的只有退思。能做你的娘子,她其实是觉得荣幸的。一提到将来她可以和退思一起施政兴国,大小姐整个人有精神。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她这个人,但是相信她的眼光,既然她这么说,证明退思是证明优秀。我这次回江宁,亲眼见到了元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全是由我的男人一手打造,足见张舜卿由识人之能。我也不会输给她,她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到,她能为你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四下无人,薛五的胆子也大了,主动坐在范进怀里,用手抚着他的脸。“我的相公,正在做着以往地方官压根想都不敢想,或是想到也不敢做的事。像这河工,谁都知道堤坝修成万民获益的道理,可是哪一任地方官也不想承担这个风险。生怕惹出麻烦,牵连前程。大家都说自己是父母官,可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万民父母的,除了退思还有谁?还有那公债,我也是到了元才知道退思居然搞了这个。官府举债,这放在别处等于是抢钱,士绅非联名控不可。元公债发放自愿,士绅居然抢着买,甚至还打通干娘的关节,求她关说好多买一些。这些事退思事这么做到的,能跟我说说么?我知道我的谋略不及大小姐,可是我也想像她一样,当你的内助……”
美人的目光如同琼浆玉液,让范进的心已沉醉。这种情况下,自然也知无不言。
“大明其实不缺乏聪明人,我本领出色的人有的是,但是肯做事的未必多。因为做了事未必落好,反倒可能惹祸身,反不如过太平日子得过且过。像我这种官,一到任,大家认定我待不久,只是来做个过度。到了时辰自己会离开,只要不惹出大祸,考绩卓异是必然之事。我又何必去费尽心力管理地方给自己惹麻烦?都这么想问题,大家没人肯做事,衙门越来越没用,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有事情都习惯自己解决。这种心态习惯成自然,天下会乱。等到官府里没有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人,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会为自己做主,大家都没舒服日子过了。我现在做的事,是在做一个傻瓜给天下人看,让他们知道,连我都要这么拼,他们自然也闲不下来。大家虽然辛苦一点,但总归天下大乱要强。”
“从管理衙役到稳定秩序再到抓罗武,都是为了给士绅安心。只有世道太平,士绅才会安心经商做生意。大家都有钱赚,这个世道可以太平。黎民百姓有饭吃,有了冤枉有地方出气,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至少从表面朝廷装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百姓会开心,他们开心了,不大可能造反,我们的饭碗不会被砸掉,头也不会被砍下来。大家都不搞事情,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了。”
“但是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如经费是问题。发行公债的目的,不是从士绅手里搜刮财富。而是从他们手里借一笔资金,以钱生钱。我未来要在元买卖地皮,还要兴办大市,城外要修堤坝,城里要修沟渠,不要一下雨内涝甚至在城里淹死人。除此以外,元县的穷人要有房子住,不再住在那种名为房子的垃圾堆里,几时最穷的人,也要有一碗粥喝,大多数人有工可做不至于无所事事,当然我自己也要完成考绩。这些事情处处用钱,借这笔钱,是办这些事。不过公债最重要的意义并非是借钱,而是让士绅和官府成为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算是给士绅吃颗定心丸,给未来的元县令戴个头箍。”
“怎么说?”薛五没明白范进话里后半截的意思,“相公既然有办法搞到款,又何必向士绅发放公债?如果不是有张家做靠山,这件事,那些言官老爷怕是放不过你。”
范进道:“五儿你也是知道的。大明朝地方官换人之后,最爱做的事是推翻前任的制度,仿佛萧规曹随是尸位素餐丢人现眼。结果不管任干的好坏,全都要改。这样的命令朝令夕改全无理性,百姓自然会遭罪。尤其士绅是朝廷的基石,更不能按普通人对待。如果士绅对朝廷缺乏信心,黎民百姓又这么可能信得过官府?我这次让元县衙门以及江宁府衙都欠了士绅的钱,将来即使我走了,债务依旧存在。未来他们推行或废除什么政策,得考虑士绅的态度。谁要是再想任性胡为,得考虑下士绅债主答应不答应。这批公债算作一个保证吧,保证官府未来不会食言,保证士绅们可以安心做生意发财,不会因为自己有钱被朝廷当肥鹅来斩。士绅肯买公债,自然是相信我以及张相的信誉,归根到底也是相信这个朝廷还讲体面。其实只要官员肯用心做事,放下身段来跟士绅百姓打成一片,肯为衙役吏目谋出路,下一心取信于民,发行公债也并不见得困难。但是这样的官员太少,所以这公债也城了稀罕物事,放眼大明也只有我放的成。”
公债而起,范进开始介绍着自己对元未来的布局。这段时间里,他对自己辖境已经有了了解,借着奴变又和士绅取得了彼此信任,更有宋氏这个白手套。接下来可以与士绅合作,推进自己的变法大计。这些政策有的需要保密,但是咋薛五面前自然没有这方面必要。不但不保密,范进还把里面的漏洞主动告诉薛五,教她如何利用这些漏洞发财赚钱。
薛素芳自然知道,这是这个男人给自己的补偿。看着身着官服的范进侃侃而谈模样,又想着他对自己的情意,她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当日自己未曾遭遇变故,于闺阁之所幻想的理想夫婿也不过是如此。何况那时自己只能嫁武将,如今却可嫁个臣,老天爷对自己已经是格外公道。以他的才干以及关系,自然不会蹉跎于区区百里侯。未来的前程难以限量,即使不能做阁臣,也多半可为部堂。能做部堂的侧室,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的才智眼界虽然不及张舜卿,但是终究也是马湘兰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又和江宁官员士唱和过,郑婵这种家庭妇女强得多,对于江宁的舆情也熟悉。在旁为范进查漏补缺,想着施政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不足之处,又想着如何弥补。这种感觉不同于她跳舞弹琴取悦男子,之那种单纯的付出,彼此间的交流互动感受自然更好。这种经历也是薛素芳的人生最为缺乏的部分,是以分外珍惜。伴随着这种交谈,薛素芳只觉得与范进的心距离越来越近,难以分割。
情动处她忍不住问道:“退思,你想要的大明是个什么样子?”
范进考虑了片刻道:
“强不能欺弱、尊不能凌卑、富不可欺贫。以王法为绳墨约束言行,尚国法不崇私刑,不以勇力自夸,不以敢斗为荣。人人敬仰书生,不好勇斗狠……”
“若天下如此,则无刀兵之祸,无金鼓之声,方为太平盛世……”
湖广荆州东城,高大巍峨的“帝赉良弼”牌坊之后,便是前身为龙山书院的张大学士府。捧日楼、纯忠堂、世德庆源祠……每一座建筑都有代表着相府的辉煌光荣以及天子的厚爱。因为天子赏赐的御笔大字太多,张家甚至要单独建立一座碑苑来供奉御笔。光是这些御笔亲书,足以证明这座府邸的主人在朝廷以及天子心的地位。
回乡治丧的张居正本人此时正在名为乐志园的张家花园书房内端坐,眼前放的是范进所派出的镖师连夜送来的书信。在他手边放着一枚做工精巧的银印,这是天子新赐之物,催着张居正赶紧回京,面的字为“帝贲忠良”。
其实丧事已经没什么可办的,湖广巡抚代替张居正充当孝子,亲服衰麻完成了丧事大半,剩余部分也是为人子者走个过场。这并不意味张居正时间很富裕,能在家清闲,恰恰相反,他的操劳程度半点不逊色于在京。全国的重要奏章都以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到荆州张居正面前,由这位宰辅亲自处断。其凡是加盖这枚印章的,则被列为优先级最高,刻不容缓立即执行。
偌大帝国的运转,离不开这位宰臣的主持,在他的公案堆积了数量惊人的奏章。为了送达这些奏章而累死的驿马乃至驿卒都不少,但是张居正并不急着去看那些,只拿着范进的书信反复看了十几次,忽然抬头对这对面的爱女道:
“卿儿,这封信你看过了吧?说说你的看法。”
张舜卿的神色其实薛五还要差些,毕竟也是经过男女之事的女子,同样承受着孤独寂寞的折磨。即使这封信并不涉及男女之情,只是看到那些字已经让她心情激荡,仿佛心人在面前侃侃而谈。
她的粉面露出一丝红晕,“老爷早有定见,何苦又问女儿。”
“这关系这你的终身幸福,为父想要你再考虑一下。范退思的心太大了,我担心他定的目标太远,走的路会我更艰难,也更危险,你陪着他会很辛苦。一个好男人不一定是个好相公,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像为父不是一个好爹爹一样。”
张舜卿坚定地说道:“女儿相信退思会对我好,好一辈子,像老爷是个好宰相也是个好爹爹一样。”
“既然如此……那为父给他个机会,看看他能走的多远。陛下送来银印,是在催为父动身。回去的时候,我们去一趟江宁,让你大母看看他。如果你大母看他满意,为父不多管,你有个归宿,为父也了结一桩心事。”说话之间,张居正已经拿起那枚新赐银印,在一张早已经写好的信纸重重落下。随后将书信装好,吩咐张舜卿道:“把这个给游七,让他安排人送给双林。老夫的准女婿与他的侄儿,不需要分个高下,但是对错黑白总是要讲的。他若是不管他的侄儿,老夫替他管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