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沟开,举子来。
按照京师民谚,每到举行春闱的时候,也是京师疏通沟渠的时候。今年春天来的晚,不过到此时也早到了时候。随着冰雪融化,原本被寒冷冰块所包裹的恶臭,伴随着和煦春风温暖阳光弥漫在首善之地,侵袭者每一名百姓的嗅觉,无一人能幸免。
京师的格局,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为大体分布,当然具体到某一条胡同或是某一个区域,又是另一番情景。整体而言,南北两个城区的生活条件略低于东西城区,外城的条件要内城恶劣,这些都是不争事实。
而到了外城与城郊交界的地方,环境更恶劣一些。逃荒的流民,城内的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被巡兵从城里赶向城外,最终在这一带停住脚步,栖息下来。他们的大多数并没有户籍,在鱼鳞册页找不到名字,自身没有固定住处,连姓名也多半是假的。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于卫生更讲究不到。蜿蜒流过的小河沟,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味。生活垃圾,便溺之物,随意丢在河道两侧以及小河里。在河边,若干自发形成的垃圾堆,无数苍蝇在空盘旋,发出嗡嗡之声。高度腐烂的死猫尸体旁,是早已腐烂的蔬菜,再旁边一点,则是一节不知来源的骨头。
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女,顶着恶臭与蚊蝇在垃圾山搜寻着一切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疾病或是肮脏,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有活人才有资格讲究这些。
为了一块早已高度腐坏的食物或是一件不知质地的首饰,打架斗殴搞的头破血流甚至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大明律在这里的作用,远不如手里的武器来的有效,即便是捕快公人,等闲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实在要来,也要多带人手。
当然,这种地方也不是全无规则可言,事实,地下世界也有其秩序。只是维持秩序的方式更为血腥,建立秩序的方式也更为粗暴直接而已。
如果将这片棚户区视为一个王国,那么在这个王国心位置,那个简陋的小院落,便是这个王国的宫殿所在。院子不大,也很是简陋,看去脏兮兮的,城里人不愿意多看一眼,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虽然有房子在,但是一场大雨或是一阵大风,都能让其变成废墟。可是万事都是较出来的,一路走来,看过那些低矮的窝棚,乃至连房子都无法算的破旧帐篷,这里便可以算是天堂了。
棚户区的人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凶人,连官府都未必放在眼里,可是在这座小院附近,没人敢多停留半步,也没人敢向里头张望。
院门大开着,院落里用几块砖头垒了个土灶,面一口大锅正下翻滚冒着热气。一个四十下的汉子正在忙碌着,将木柴向灶下添,将火烧得格外旺。阵阵肉香混在恶臭,向着四下飘散,味道一路传出好远。
烧肉的男子身赤着,露出那黝黑而发达的肌肉,如同一块块铁板镶嵌在身体,下身穿着灯笼裤,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两条满是泥土与黑毛的小腿。脚穿着一双草鞋,露出那同样黝黑的脚板。
其个子不是太高,体型偏于瘦削,相貌看去很是和善,尤其是一双肉包眼,总是显得没有多少精神。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肥羊的代名词。在院落里,还坐了六七个大汉,身材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相貌也极是狰狞凶恶。包括之前在崇门与范进见过的刘汝成,以及那个理论应该死在大兴县衙的刘七,全都在这里坐着。
苍蝇在院落里飞来飞去,不时向着肉锅或是灶台又或者人身落去,几个男子无聊地驱赶着苍蝇,不发一言。
这些人都可以算是京师街面的遮奢人物,平日为非作歹的事情做得多了,更没有什么纪律意识。这种人凑到一起,一般是喝酒吹牛,赌钱惹事,其他的正事都不会做。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杀了他们都难。可此时几人全都一言不发,看那做饭男子的目光里,竟是畏惧远多于亲近,更没有半点鄙视的情绪在里头。
刘汝成道:“大哥,你闪开吧,让兄弟们来做,这种粗事哪能次次交给大哥呢?”
那男子憨厚地一笑,“这话说的见外了,自己兄弟,谁为谁出点力,都是应该的。再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是会杀猪会炖肉,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了。不让我做这个做啥?你们安心吃,别管我,我不会让自己饿着。”
一个大汉拿起木勺捞了一块肉来,放到嘴里轻轻咀嚼,随即点头道:“是味!还是大哥做的肉好吃,算京里几家大酒楼的厨子,炖肉的本事也不大哥。”
“说的跟你去过几次大酒楼似的,好好吃你的吧,捧人也不会捧。”男子嘿嘿笑着,用胳膊擦去头的汗水,自己伸出手,立刻有人把勺子递去。他也不推辞,拿起勺子盛了肉放到嘴里,闭眼睛品着滋味,模样俨然是大酒楼里用心烹饪的厨师。他的脸渐渐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
“是味,是这个味!当初我爹杀猪,我在后面跟着帮忙,每天杀的猪不少,累的一身臭汗,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快些睡觉。可是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些下水,想吃肉只能等过年。锦衣卫、衙役老爷、巡兵老爷、东厂番子、各府的厨子……全都能到摊子赊肉,只见赊不见给,我家老子又是有名的老实人不敢去要,最后只好自己认赔。我那时候琢磨着,我这杀猪的吃不肉,那帮什么都不干的天天鱼山肉海,这玩意不讲理啊。可是我爹说,这个世道不是讲理的世道,是个吃人的世道,只能认命。没办法,咱做儿子的得听爹的话,直到他老人家蹬了腿,我才能自己选个活法。那时候我想,我不管干什么都决不再杀猪了,可是等我真的不杀猪了,吃的肉反倒是杀猪时候更多,可见我家老爷子说的是对的,这世道是吃人的世道,你要不吃猪,要不得当猪,除了咱,其他人都是猪,得杀!杀他们,吃肉,喝血才能过好日子,否则得一辈子被人骑到头拉史!”
“没错,大哥说的对,不当猪,要吃猪!”
几个男子附和着,把木勺放到锅里去捞肉吃。那男子又舀了一口肉放到嘴里大嚼:
“我朱国臣也知道,打打杀杀不是长久之计,很早以前说过,要让弟兄们过体面人的日子。那些大户人家有的,咱也得有,他们能享受的,咱也该享受。不过咱没有好老子,也没有泼天的家私,想要像大户人家那样斯是办不到的。不狠站不住脚,不打人杀人站不住地盘,所以当初的手段是酷烈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好不容易在这片地方立住脚步,又能在城里打下一片基业,寻思着要做个体面人,轻易不打人不杀人,不去与人为难。各位兄弟自己也知道,这半年多,自己手是不是没沾过血?可是我的好意,全被人当成懦弱可欺,这便让人心里下不去。官面,有人要查我们的底,揭陈年旧案,道也有人在我们背后捅刀子,大家说该怎么办!”
刘七道:“大哥,你说的事情弟兄们也知道了,头不是说,让咱们避一避么?”
“避,避去哪里啊?”名为朱国臣的男子摇头道:“四九城这地方,算是根筷子都有主,一块站脚的地方都有姓氏。咱们当初拿到这块地盘何等艰难,大家心里都有数。谁不是一身血一身伤,才把这地盘弄到手的?现在说避避,等回来,这些地盘还会是咱们的?做丧家犬的味道也不砍头好多少。面的人无非图自己安逸,不会管咱们死活,等咱们真没了地盘对他没了用,他凭什么还罩着咱们,真挤兑急了转头能把咱卖了。”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老办法。平日里烧香拜佛,敬神畏鬼,可真到走投无路之时,是玉皇大帝也先吃我一刀!刘小脚和她姘头查我的底,我已经把人弄来了,潘老三……现在在大家肚子里,人人有份。至于刘小脚,在房里锁着,一会你们进去,一人弄她一回,再把她做了,明天接着下锅。”
几个男子脸色微微一变,露出几分恶心神情。相貌憨厚的朱国臣却嘿嘿狞笑起来:“怎么?不习惯啊。当初大家穷得没饭吃的时候,不管是人是狗,还不都是炖熟了一发吃下去,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已经吃不惯人肉了?像你们这样,还想学人家避难?我怕你到了外面,自己给人吃了!谁如果吃不惯这肉现在说出来,我朱国臣送他出门口,从今以后大家各不往来,认我这个大哥的,给我把这锅肉吃光!”
几个凶恶孔武的男子,在朱国臣面前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院落里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最先走出来的是刘七,来到锅前,颤抖着捞一块肉,途手一抖,肉又掉回锅里,溅起的油汤落到他裸露的肌肤,烫起个小泡,他却浑然未觉,只小心地继续捞肉。刘汝成走过来,另一个纹身大汉走过来……最终,所有的大汉都走前去,从锅里捞肉来吃。
朱国臣见他们安心吃肉,脸也有了几分笑意,“这样才对么,一起喝酒吃肉,这才是兄弟做的事。刘小脚虽然过了三十岁,但一身肉还是很白的,弄一弄她也不算吃亏。吃过肉之后,进房里去快活,不过丑话说前面,另一个女人可不许你们动。”
“大哥,那个女人是不是昨天弄来那个广东佬的婆娘?连孩子都生过了,又不是黄花姑娘,也不能动?”
“冯大公子的脾性你们是知道的,谁抢在他头里喝了这口汤,留神他拆了你们的骨头。这女人是我请来的保命符护身宝,只要她把冯大公子伺候舒坦了,我们这一关能过去。谁要是碰她,是坏兄弟们的活路,大家都不能容他!”
刘七这时问道:“那……查咱们的事怎么办?做了刘小脚潘三郎也没用啊,查咱们的人不止他们一伙,其他人查过来,难道也做下去?”
“我做了潘三郎是因为他不仗义,偷摸着查我,却不给我通消息。至于其他人,先不用理会。也不用他们查,我们自己去出首,找两个兄弟去,带他去见想见的人。”
刘七愣了一下,没理解朱国臣话里的意思。朱国臣停了停,接着道:“他既然想查让他查了,我找了两个人,边的夜不收出身,受不了戚继光的军法森严,当了逃兵。这帮当过兵的人,杀人的手段厉害,自己身又有死罪,杀起人来干净利落,不管是谁都敢下手。他不是要找人么,我让他们见一面,再让这两个人,送他走路。”
刘汝成本来还在勉强吃肉,此时却是再也吃不下去,摇着头道:“大哥……那……那可是传胪。”
“传胪也不别人多长个脑袋。”朱国臣不屑道:“现在是这么个情形,他不死我们死,你是想做吃肉的,还是想做这锅里的肉?”
见几个男子不说话,朱国臣嘿嘿笑着逐个拍拍他们肩膀,“干什么,哭丧着脸,好象大祸临头一样,两个逃兵逛转房子,错杀了一个进士老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冯大公子得给我们撑腰,那时候他想把我们丢出去也不敢。有他和他那叔叔,查不到咱们头。等到动手的时候,咱们去一次郑家,把那家里的女人带出来。听老七说,那家小丫头是个美人坯子,想想也是,她姐姐那么俊,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养几年,是一棵摇钱树,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大家精神一点,好日子在后头呢,愁眉苦脸的成什么样子。刘小脚在房里,说不定都等急了,谁吃完了,去过瘾!”
房间内,占了房屋一半面积的土炕,年轻的美妇被捆得严实,嘴里塞了麻核,既不能动也说不了话。看着一个个男子走进来,扑向捆在她身边的女人,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揪成一团。紧闭眼睛,不敢向那里看,仿佛只要不看,那些伤害不会加诸于自己身。
对孩子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加强烈的刺激,彻底摧毁了她的心防。眼泪滚滚而落,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相公……洪郎,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