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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到了三更,范进与张氏已经离开,薛五的房间内依旧点着灯。马湘兰将几幅画反复的看着,每一幅都爱不释手。
现在拿在她手里的,画的正是方才宴会上的场景。一书生吹箫,一美人弹琵琶,另一个美人舞动水袖,翩翩而舞。虽然没有油画的颜料,但是画的几个人都与真人几无二样,比起真人更为动人。
马湘兰自己就是丹青妙手,善于画兰画竹,人物略弱一些,但本身的水平也不算差,鉴赏能力也算是名家水准。薛素芳与仇十州之女仇珠曾经是闺中密友,丹青功夫师从于仇,虽然沦落风臣后两下的交情疏远了些,但是也有来往,绘画和鉴定方面的本事同样出色。
两人或出身官宦或结交名士,眼界都很开阔,真正的名画见得多了,好坏还是可以区别的。范进这几幅画在她们看来,无一不是妙品,如果从市侩的角度看,这几副画的价值,足够范进在幽兰馆住上半个月。而这却只是他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内,完成的作品。
这画上三人栩栩如生,画的极为传神,在当事人看来,甚至有照镜子的感觉。薛素芳指着画上的马湘兰,又看着面前的真人道:“干娘,范公子画你画的很用心呢。你看这眼神,就像要勾人魂魄似的。在他的眼里,干娘你是这样美……上次王夫子画干娘时,却不及这般传神。”
马湘兰举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武状元头上,“好啊你,找到了如意郎君胆子就大了,连干娘的醋也吃?我今年二十九了,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你呢,就小心着王雪箫她们就好,我肯定不会和你抢男人,抢也抢不过的。百谷他画的是娘子,当然要端庄一点,你见过谁家媳妇眼睛乱飞到处勾人的,范公子画的,就只是个行院女子罢了。大家心里想法不同,画出来就不一样。”
薛素芳道:“那这么说,干娘也承认范公子对你有想法?”话音未落,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你啊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以为老娘不敢揍你啊。告诉你,要是老娘年轻个十几岁,就你这小丫头片子,根本不是老娘对手,男人早被我抢走了,你就自己哭去吧。长点心眼,把男人盯住。这么短时间内,画出这么多好画的男人,不会让你受委屈,就算他功名不成,靠卖画你也能过上好日子。咱们江宁这里人都说出才子,可是像他这么有本事的,我看也几百年出不了一个,自己好好把握住,别让他飞了。”
薛素芳摇头道:“本来还想拿出点身份来,哪知道那小妮子居然好端端的看画,一下被他都看了去,什么架子也摆不了了,只好怎么都随他了。”
“我看这画看的好,要不然就你那性子,别别扭扭的等着男人追你,还没等你讲什么情调呢,他就进京了。到那个时候,你后悔就晚了。这个时候呢,就得一快打三慢,找个时间陪他……把什么都给了他,你们两个的事就算定下了。等他
中了功名回来,你就可以过门了。”
薛素芳被说的脸通红,低头道:“他也没有干娘说的那么好了,方才来的时候很不规矩的。”
“废话,男人到了这种地方要是还规矩,那多半就要去看郎中了!他对你不规矩,证明对你有意思,这是好事。干娘也知道,你对他还说不上如何喜欢,可是现在时候不等人。黄公公那干儿子,快从淮上贩盐回来了,听说是在瓜州躲天花。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等他这次回来非要赎你做小,你怎么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与其给了他,不如给了范公子。两下比较,还是范公子看着更顺眼些。当然,他家有个张江陵的闺女,你们两家算有点过节,不过只要你能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素芳想着张氏与她谈的内容,轻声道:“这张江陵的千金,未必就在范家。干娘没觉得,她今天玩的有些过分么?”
马湘兰一愣,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蹊跷。秦淮会时少女虽然也在酒席上饮酒行令,但整体而言,还是不失相府千金应有的体统。今天的行为,更像是个纨绔阔少,这种狂放的女子,在大户人家里倒不是没有,但是与少女之前的表现大有不同,她不该是这样的为人。
“五儿,你的意思是说?”
“张小姐是得意一时是一时,类似垂死之人,挥金如土毫不吝惜是一个道理。她这次是在赌,赌注之大,可称一句惊世骇俗也不为过。甚至她自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人除死无大事,她连死都想到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一个死人,又怎么进门。”
马湘兰一惊道:“五儿,你可别骗干娘,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吓人。她好端端的,风华正茂,怎么说去就去了?再说,你搀合着等事做什么?”
“没办法,张小姐太厉害了,我这点机关在人家眼前,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把戏,只两次见面,就看破了端倪。我如果不给她帮这个忙呢,她就要掀我的底,那样别说赎身了,就是连个安宁日子都没有。不但我自己遭殃,也要牵连干娘。所以只能陪着她赌。好在她所求不苛,只是要我的一些东西。”
马湘兰想起说话过程里,确实有丫鬟来取过个盒子。她不会翻看手下姑娘的私人物品,于那里是什么东西也猜不透。只问道:“那……是什么?”
“别问。这件事出她之口,入我之耳,再有第三人知道就不大好。总之,她这次是在赌命赌人生。其实她看上去风光的很,心里的苦跟我也差不多。一个女人心里住着两个男人,这滋味不好受。她这次是要做个决断,把其中一个男人杀掉,但如果杀不成,就可能是把自己也搭进去。”
马湘兰久在江湖,见多识广,薛素芳不肯说,就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该问,打一个哈哈,就不再多说一句。只看着画道:
“你不说娘就不问了,这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不好当。一个女人心里住两个男人,是件很难过的事。可是一个女人心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也不好过。你啊,这次是用干娘画的画拴住个男人,可这只能一时不能一世,还是得自己把心打开,让男人走进去才行。什么时候你自己画一幅男人的画,才算熬出头。”
薛五微微一笑:“女儿的情形,干娘是知道的,想要当个好媳妇也不容易,至于谁能走进我的心里,我自己哪能做主。张千金在赌,我也在赌,只希望范公子比黄公子好相处一些,至少言而有信把我赎出去。若是赌输了,也是我的命数。原本是想借范公子脱身,可是现在倒是觉得,利用他……或许不太对。”
马湘兰叹了口气,“这碗饭不是人吃的,能跳出去的,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可着江宁城,有本事救你脱苦海抗住黄恩厚的也就那几个,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这几个人里,也只有范公子的相貌才情最合适,又是外乡人不至于过了门也被纠缠。至于利用不利用,只要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将来好生伺候他,就什么都有了。你啊给我长点心,把我教你的本事都拿出来,别让他逃了!要是这回抓不住范进啊,你就别说是我马湘兰教出来的,免得丢光我的脸!”
由于偷跑出来,张氏并没坐轿子,而是步行。小丫鬟春香本来是扮书童同来的,到了地方,就被张氏打发着回去了,回程时就只有范进一人陪同。街上的难民很多,衙役巡兵也不少,倒是比较安全。除了一些实在穷得没办法的乞丐冲上来乞讨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少女并没有说话,范进只当她心情不好,就也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她走。走过几条街道,少女忽然对范进道:“范兄,我累了。”
“那……我扶着你?”
少女看看范进,“范兄为什么不说雇轿子?”
“这么晚了,轿子不好雇,最关键是,我去雇轿子你怎么办?把你一人丢街上,我不放心。我扶着你就好了。雪天路滑,你要小心摔到。还有,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其实你现在这样,并不适合跑来跑去,应该是躺在家里静养的……从明天开始好生在家歇着,等到身体好了……”
“好了,真罗嗦!”少女大方地伸出手,范进把胳膊探出来,任其搭住。少女做男儿打扮,两人这种把臂而行,在外人看来极为寻常,于当事人而言自然明白,少女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肯做出这种举动。
少女的脸有些红,走出好一阵,忽然问道:“范兄,你和薛大家有没有……”
“你跟她也见过了,看也看得出啊。”
“是啊,所以小妹倒是有些觉得内疚,走的早了些,否则范兄可以留宿的。”
她虽然调侃着,但是目光里流露出的赞赏之意还是捕捉的到,范进心知,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他问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和银珠姑娘吧,聊了什么,怎么听说人是哭着跑的。”
“我答应给她赎身,再给她在江宁买一所房子,让她在这里住。等到三弟到江宁,就会和她团聚。过两年三弟一成亲,我保她个侧室身份。至于哭,许是太欢喜了吧?清楼女子疯疯癫癫谁说的好。”
“那她不是赚大发了?你问了她什么,居然答应了这么大的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对三弟是怎么看,又问了她,如果我家败了,她会怎么样。本以为她会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哪知道她很直接。说她最早只是贪恋三弟英俊外加他有银子,想要骗一些钱。可是后来三弟用了真情,她自己就也动了心,连买房子带赎身,都用自己的钱,不会拿张家一文。如果张家败了……她就跑了。这是她自己的话,那时候她就重入风臣,再做这迎生,肯定不会和张家一起死。”
“为这个你就喜欢她了。”
少女点点头,“因为她对我说了实话,没有说一堆大话空话,这样的女人够聪明够坦诚,有资格进我家的门槛。她脑子不糊涂,知道轻重,只要家父声威不坠,她就不会背着三弟乱来,也不会闹的家宅不安。这样的女人娶进家里,并不是坏事,有她管着,三弟也不会在外面惹些闲花野草,什么文状元武状元的,他都不会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范进回想了一下,确认薛五嘴上没胭脂,自己掩盖证据的手段不差,当下道:“别这么说啊,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去吃女人嘴上胭脂的。”
“是啊,小妹也没想到,范兄浪费了那么久的时间,居然连个清楼女子嘴上胭脂都没吃到。本以为兄长乃是妙人,不想如此无趣,实在太让小妹失望了。”
范进无奈地摇头苦笑道:“贤妹,你……你这是欺负人。”
少女也笑了笑,“因为兄长忠厚可欺,小妹不欺负一下,不是暴殄天物?小妹看到魏永年的模样,想明白了一些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魏永年这种货色,一有了钱都会到外面偷腥,何况真正的才子名士,更管不住。女人选错一次,就要赔一辈子,男人选错了,就再重选一次,范兄你说,这样公平么?”
范进摇头道:“不公平,但是你想的也是太极端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相守一生的也大有人在。就拿贤妹来说,我想你的相公绝对会与你同甘共苦,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离你而去。”
少女看看范进:“当真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小妹容颜尽毁,变成无盐,也会不离不弃?”
范进点点头:“我相信,肯定有。”
“哄我!”少女嘀咕一声,大步地向前走,雪地路滑,她又不是武人,脚下难免不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范进的手臂,始终未曾放松……
回到房间里时,张懋修穿着一身女装,正坐在灯前拿着书扮演姐姐。既怕被兄长发现端倪挨骂,又担心姐姐惹出什么祸。见正主回来才长出口气,上来想问什么,少女说了一句:“将来等你成了亲,有那银珠好受的。”将满脸笑容的张懋修赶出了房间。
坐在灯前,少女抽动了几下鼻子,确实没从范进身上闻到太浓烈的脂粉气,薛五见自己时,也没有鬓乱钗横面红耳赤,证明他们确实没做不要脸的事。
这男人倒是老实……少女想着范进所说的话,微合二目,心内暗道:既然你这么说,就看看能不能做到了。元定、退思,这次我要在心里杀掉你们中的一个,我累了,也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窗外风声大起,虽无雪,风却疾。少女心中所思甚多,乃至于忽略了贴身丫鬟回来格外晚的事实。对于一个下人的作息,她不关注倒也寻常,只是小人物往往也能翻起大风浪,这个道理,张氏目前自是体会不到。
赌局已经开始,骰盅轻轻摇动,作为赌局的发起者,也已经无力终止,只能让其顺着自己的轨道,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