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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越下越大,即使在舱里,都能听到雨打舱板之声,如同阵阵战鼓,为范进催阵。房间里,几个男人的目光如同利刃,差不多要把范进乱刃分尸。
刘张两家是世交,刘勘之与少女算是两小无猜,两人很小时就相识,大一些便一起读书习字接着便是吵架。
两人喜欢吵嘴的习惯,是在很小时就养成的,即使家长看见,也大多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乃至因为这一点想要给两人定娃娃亲。只是后来两家的男人在政见发生分歧,娃娃亲的提议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起,但是小一代之间交情如故。
随着年龄增长,刘张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是不多的,两人心中或许都怀着对彼此的想念,只要找到机会肯定就要见面,但每次见面,也必以吵架结束。即使是少女的兄长,在吵架中也会支持刘勘之,这既是维护男性的尊严体面,也是为了日后着想。他们还是希望两人成为夫妻,将来丈夫压过妻子,总好过妻子压过丈夫。
于两家少一代中,其实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少女会和刘勘之吵架,张家几兄弟则会帮助刘勘之站台。这既是一种感情上的积淀,也可看做张家二代的人对于刘勘之的支持,让他可以放心娶自己妹妹不用担心娘家的压力。
范进站出来给少女站台,相当于一股外来力量闯入,破坏了这种规则,张嗣修首先就不怎么欢喜。自己妹妹的模样加上家庭背景,让她从不缺乏追求者,献殷勤的才子从不在少数,不管是身份还是才情,都不是一个区区广东亚魁可比。
由于范进救过自己妹妹,加上其确有长才,张嗣修倒不想抓破脸,只想着旁敲侧击提示下对方,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不等他张口,迫切需要援军的少女已经抢先问道:“范兄,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到,拙见有一些。湘西的情形很复杂,又是土司又是土匪的,具体他们的力量多强我不知道,但是解决他们不会是朝夕之功,这个观点我是认可的。但我们的目标没必要选在这些人身上,咱们现在是在长沙,只要把这里解决了就好了。如同一条长蛇,只要打中它的七寸,让它失去活动能力就好。长沙位于南北孔道,是物资交汇中心,只要把反贼在这里的力量打掉,让他们无法从这里获取物资支持,自然就难以做成什么。而在长沙,显然是官府的力量比他们大,书局的事是个意外,对我们双方都是,反贼也没准备现在就动手,或者不准备在这动手,于是局势对他们而言也是失算。比起我们来,真正该慌乱的是他们。”
少女点着头,“范兄说的也是我的意思。在我看来,贼人们未必真想在长沙造反,最多是打王府财宝的主意,再有就是利用长沙水陆便捷优势转运物资。湘西乃荒蛮之地,这些妖书要想在湘西印刷势比登天。他们多半是借崇仁书局印书,再把书弄到湘西去妖言惑众。”
范进道:“我虽然没去过湘西,但是想来那里既是荒蛮之地,认识字的人肯定不多,书拿过去,多半是给土司豪强看,怀疑的目标也就是那几个,很容易锁定。而那些人不比贫苦百姓,有田有地有钱有人,固然不服朝廷王化,但也未必那么容易造反。所以反贼们才要印兵书教他们兵法增进联络,再用这些妖书煽动下层,这种事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肯定是还一做成,否则妖书不必印。只要我们能在妖人把声势造起来之前,把他们在长沙的力量打掉,这些土司也未必会真的铤而走险,做亡命勾当。”
刘勘之摇着折扇轻轻皱起眉头,时不时咳嗽几声。张氏问道:“刘兄,你的咳嗽又严重了?要不要取些枇杷露?”
“不必……老毛病,每到这时候就这样,你是知道的,不妨事。范兄所言倒是个高见,可是问题还是人手。我们的人手怕是不够用。”
范进见少女关心刘勘之身体,就知想要挖倒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自己也还有时间。他朝刘勘之道::“对付有组织犯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异地用人。这手法地方官府走公事,就会很麻烦,但是有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刘兄在,我想人手上应该不为难。”
“异地用人?”张姓少女看着范进,“这说辞倒是新鲜,还有什么叫有组织犯罪?这是公门里的话?”
“啊……是我们广东的土话,我们管衙门里专门抓帮会的衙役叫欧记……其他还有飞虎队之类的,这里大概没有。”
刘勘之又咳了几声,才接着道:“欧记……飞虎队,这些我全都未听说过,改日定要请教一二。至于异地用捕,小弟倒认为不妥。捕快都要找本地人,就是因为他们熟悉地形,民情畅通。你换个人地两生的来,怕是寸步难行。”
两人虽然意见相左,但是思考方向,已经从离开长沙变成如何解决长沙的问题,张嗣修咳嗽一声,“刘兄,你不是说?”
“不,我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贼人现在也是阵脚大乱之时,如果能趁此良机,把这些贼人除去,也算是为国朝立一大功。何况方才世妹与范兄想的办法,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比较费功。既然范兄说这办法只是拿来对付城里的贼人,不再扩大到湘西,那便无妨了。”
张姓少女嫣然一笑,“总算你也有觉得我有道理的时候,你这么咳不是办法,我房里还有去岁太后赏的两瓶镇咳灵丹,刘兄且拿去用了,到京里可要找个好郎中看看。”
两人不自觉间秀了下恩爱,倒让张嗣修心头一宽,想来看到这情景,范进自然该知难而退了?此心一去,也不由想起自家得失。
毕竟自己家也是湖广人,如果真的地方发生大规模变乱,即便自己家小有官军保护不至于吃亏,可是产业田地都难免受损,这又有些划不来。他点头道:“如果不耽误太多时间,那倒是可以做点什么。”
“反正也要听完夫山先生讲学才能走,这几日光景,确实可以做一些事,即便做不成,也能把路子摆正,剩下就是他们下面人做事的本事了。”
雨大概是在申时前后停的,等到掌灯时分,月亮升起,乌云已经散去。月光照在江面上,码头上的船只,都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江水温柔地摇晃着船只,如同母亲在为爱子推着摇篮,秋风飒爽,沁人心脾。
风中飘来花香以及阵阵动听曲声,邻船内,大小三个妇人悄悄打开舷窗,仔细听着隔壁官船上飘来的曲声。固然知道那是条官船,上面的人都是仕宦子弟,自己招惹不起,可是一想起刘勘之的模样,这三人却谁都无法忘怀。
这一大两小三个女人也是精通音律的,听了一阵便入了神,良久之后却有泪水流出来,小丫鬟慌乱地为主母擦拭泪水,妇人却摇头道:“不必了……这样的好曲子,必是出于那位英俊公子之手,可惜无缘得见……”
甲板上,男子放下手中纸箫,回身一笑,道了声:“献丑。”
同在甲板上赏月的三男一女,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女子道:“范兄,以前只知道你能写话本,能做文章,不想于音律上也有这般造诣,小妹佩服。刘兄号称琴箫棋三绝,我看今日过后就只好称两绝了。”
“不敢当,略懂而已,张小姐过奖了。若论音律,还是刘兄技高一筹。”
刘勘之却摇头道:“范兄,你这便不是了,音律如文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及就是不及,刘某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这纸箫是福建特产,湖广少见,我连演奏都难,更别提技巧二字。改日我赋琴范兄吹箫,你我倒可合奏一曲。”
范进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两个名字,刘正风,曲洋,不过考虑到两人谁也没觊觎对方红颜知己,这事还是不做也罢,就只笑笑不谈。
这几个人终究是书生而非官吏,让他们做彻夜长谈共同研究对敌对策,大多没有这个耐心。等雨一停,张嗣修就吩咐着摆酒席,由于共参大事,加上营救少女以及抓捕朱三都靠范进出力,所以他也被邀请一起进餐,吃过饭又一起出来看夜景。其他的举人,却并没被请来同往,那些人也自不会来杀风景。
几个人吃过饭,又到甲板上赏景,来了情绪就要演奏乐器。这种素质教育领域,一般来说,就是官宦子弟或是富家公子的主场。毕竟不管是买乐器还是学乐器,背后都需要有经济支撑。更别说人精力有限,贫民子弟光是学习经义就已为难,哪还有时间精力以及金钱去学音律?
张嗣修通过谈话已知,范进为发解时家境贫寒,料想于音律上必是门外汉,却是有心让他出个丑,这样将来相处时,刘勘之心里就少芥蒂。
可没想到范进靠着系统加持,本业又是京剧,经验折算于音乐一道堪称宗师级别,尤其可以自由兑换,什么乐器在他手里都是宗师,这就不是这帮人能比。纸箫又是福建特产,他们不太擅长,结果范进一曲压四座,率先出手,其他人反倒不好接招。
张嗣修担心刘勘之面上不挂,连忙笑道:“刘兄范兄都是才子,各有长处,小妹,你的丫头把点心预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准备好了,这点心一准是好,是特意从广东学来的莲蓉饼。据说这馅子本来就是采买我们湖广出的莲子,运到广东去做的。我那丫头为了学这莲蓉饼手艺,很吃了些苦头来着,不过总算还过的去,大家尝尝看。”
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用清花瓷盘端了几块莲蓉饼上来,众人一人拿了一块来吃,范进咬了一口,仔细咂摸着滋味,心内暗自佩服,这大宅门的厨师就是不简单,虽然是学,手艺却半点不输给自己这正宗字号。
刘勘之问道:“范兄,这莲蓉还正宗?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是广东人,当以你为公道。”
“恩,确实正宗,即便是小弟自己来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张嗣修一笑,“范兄自己还会做饭?”
“实不相瞒,这莲蓉饼就是我搞的。本来有人想叫范饼的,我嫌太难听,还是让它叫莲蓉饼了。除了这个,范鱼、翠盖鱼翅、双皮奶这些食物点心都是我研究的。在广州还开了家酒楼……”
张嗣修被一口莲蓉呛的阵阵咳嗽不止,刘勘之打量范进许久才问道:“范兄,人的精力有限,你做这些事,不怕耽误了学业?”
“怕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辈读书是手段,为国出力才是目的,只要不耽误报效朝廷,就不算误事。其实做做生意也有好处,脑筋会变的开阔,解决问题时,思路会变宽。就像我们眼下。”
他指了指四周,距离他们的船不远,那一艘艘停泊的船只。那些船上也有人在举行聚会,歌唱声以及丝竹声,顺着风也往他们这边飘。
“刘兄你看,如果你告诉他们现在长沙有反贼啊,他们怎么样?有多快跑多快了,然后呢这里就会变得萧条。商人来的少,物价就会变高,老百姓生活压力大,就会变的不开心。怨气越积越多,反贼再一挑拨,本来不能成事的长沙也就成事了。如果用生意人的角度看,就告诉他们天下太平,把人都吸引在长沙,市面繁华百业兴旺,老百姓有饭吃有钱赚,不管反贼拿出什么妖书来,也骗不走几个人,造反的事就很难成。”
刘勘之看看范进,“这就是范兄虚构谣言的理由?你散布消息称建昌王府被劫金银藏在长沙某处,那些胥吏衙役以及江湖上的城狐社鼠何等样人?怕不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积帑找到。长沙百姓,这下算是有难了。”
“不至于的,张家二位公子还有女公子以及刘公子在,我们这船上还有十几位举人老爷,谁敢做的太过分,一巴掌就拍死了他。有一个约束在,那些衙役做事会有些分寸。再不行就借几颗头用下,何况有监督在,不会让事情失控。他们的价值,就是打草惊蛇,让那些人慌,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实施。”
“范兄这办法果然很像个商人,却不像个君子了。”
“或许吧,在罗山那面办军务事,其实我也是像商人的时候居多。给三军采办军食,要不就是去筹措军饷。还有搞琼盐、粤铁。这些都是商人做的事,主要是我朝如今文脉兴盛,才子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反倒是商人有限,帮朝廷的更少,物以稀为贵。”
“你这还是商人手段!”
少女看着两人斗嘴,忍不住抿嘴微笑,却不知是在笑他们中的哪一个。点手叫来自己的丫鬟,时间不长,那丫鬟费力地捧了面古琴出来。少女朝范进行个礼,“范兄,刘兄是我们湖广有名的琴箫双绝,不知范兄你的琴艺如何?今晚月色正好,可否弹奏一曲,让小妹一饱耳福?”
范进看看刘勘之,又看看少女,摇头道:“算了吧,我在罗山的时候弹过琴,结果弹过之后,罗山人就杀过来了。说实在弹的太难听,他们晚上睡不了觉,还不如跟官军拼了。咱们周围那么多船,扰了人家好梦,会朝咱们丢石头的,不好。再说船上还有十几位仁兄,一起冲上来,我可抵挡不住。天色不早,学生还是先告辞,估摸着时间啊,咱们等的人也该到了。若是让他们听到我的琴声,那就算是丢人到家,不可不可。”
说着话范进连摆着手向船舱走,张嗣修暗自点头,看来他倒是知道进退。刘勘之看看古琴,看看少女,朝丫鬟点手道:“春香,你把琴放下,再去燃一炉香来,我来弹一曲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