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想慢条斯理地咬着嘴里的面条。
一路头等舱过来的她休息得很好,餐食.精美,服务周到。可胃到底还是最诚实,筋道爽滑的热汤面下肚,才又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她偏头看向新娘子成熟妩媚的妆容,想了想:“就是你和章臣在明德球场对视的样子。”
两个人的友情是在篮球场下建立起来的。
陈慕舟和章臣都报名参加了校篮球队。球场上的男孩子们肆意挥洒汗水,球场下被风拂动校服裙摆的女生们也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许云想是被迫去的。
陈慕舟因为长相和以一打三的彪悍事迹走红学校论坛,每次打球都有女生凑上来给他递水。话题中心人物不堪其扰,威逼利诱自己的青梅去做挡箭牌。
她就真的去了,带着课堂练习册去的,哪管它球场上热闹得沸反盈天。
程瑶瑶就期期艾艾凑了上来:“你不给他拿衣服递水吗?”……明德的教导主任抓早恋特别有一手,有暧昧苗头的男女生只能这样低调彰显互相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许云想踢踢脚下的水瓶,讶异:“他渴了自己来喝啊!而且,你看太阳多毒,变黑炭容易美白难。”
昔年总爱拉着她分享少女恋爱心事的程瑶瑶,在鼎沸的婚礼现场,突然就落了泪:“他给网上的女主播打赏过,好多次。”
图书馆停电三十秒的故事会平等地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第一次在网络上读到的时候,她还发小群里唏嘘过。
这件事情程瑶瑶只告诉过自己的父母。
主卧的灯一夜未熄,第二天她爸爸出来和她说,“……也没有实质性的出轨,而且小章都道歉认错了,保证以后家里的财政都由你来管。”
明明都是为她着想的口气,却好像一把利刃劈在她头上。
突如其来的泪水吓到了同桌的其他女生。
许云想起身抽了几张面巾纸,安抚大家:“……她说到高中时候的事情太激动了。”
又借口试鞋将人扶到了新娘专属的试衣间。
程瑶瑶的眼泪愈发如瀑:“……我好像怀孕了。除了继续,我好像无路可退。”她泪眼婆娑握住许云想的手,“你以后结婚,一定不要像我这样。”
相爱的时候顶了重重压力,以为对方是在风浪里可以紧紧握住手的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坎在这里,他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许云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很快有人来敲门,提醒说已经有其他的宾客过来了,要收拾准备去迎接。
程瑶瑶重新补了妆,反而回过头来安慰她:“没事,这个婚礼今天还能举办,就说明了我的决定。跟你说一下,我心里就舒服多了。好歹眼前这个人我们还有过去的感情基础,重新再找一个人,也不见得更好。”
婚礼进行曲响起来的时候,许云想红了眼眶。
新郎的誓言说得越真切诚恳,她越伤心。
所有的道理都是从真实的人生里挤出来的,她替程瑶瑶觉得痛。
最后的扔捧花环节程瑶瑶找借口取消了,她站在台上说:“这份幸福我想送给我的一个朋友,但是……她害羞,我就不当着大家的面送了,请见谅。希望今天所有的女生们,开开心心谈恋爱,一辈子都谈恋爱。”
下午的同学聚会,许云想一直兴致缺缺。
一帮熟悉的老同学在包间里唱着各种撕心裂肺的情歌,有人凑过来碰杯,她就抿一口。
陈慕舟看着不放心,要来替她喝。许云想的眼泪积蓄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她在“你付出了几分,爱就圆满了几分”的背景音里泣不成声,“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无辜挨骂的陈慕舟被迫带着许云想提早撤退。
程瑶瑶不放心追出来:“你到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等你舒服一点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陈慕舟嗤笑:“我还能把她卖了不成。”
车开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湿冷的空气顺着后窗一点点的缝隙飘了进来。
车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曲折,像极了今天新娘的眼泪,许云想跟着无声地哭。
陈慕舟无从得知她眼泪的缘由,只默默递纸巾过去,又探身过去想替她关上车窗,许云想执拗,又伸手打开。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默默较着劲反复了好几次。
代驾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诡异的情景,体贴地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
周韫宜炖了半天的虫草花党参瘦肉汤到底还是没有喝上。
她一挨到床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她在陈家有个自己的卧室,按照她的喜好装修的。
许尚泽和秦蘅两个人的教学工作忙,她放学后都是跟着陈慕舟回来,两人一起做作业,等许家夫妇谁先下了班,再来陈家接女儿。
这一觉睡得深沉,梦境光怪陆离。一时是在拉斯维加斯的酒店房间里,热烈缱绻,抵死纠缠;一时是明德的操场上,青葱校园,少年意气。
醒来的时候房间的窗帘拉得严实,雨打玻璃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被窝里又软又暖和,只余床头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床头放着她的粉色保温杯,下头压着一张小纸条:蜂蜜水。
许云想从枕头底下捞起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过七分。
打开微信消息才发现零零总总竟然有五百多条,凝神看发现,同学群里关于婚礼和聚会的刷屏就占了四百多条。
她一条条点开红点点,程瑶瑶问她到家没,周韫宜叮嘱她半夜如果醒了可以去楼下喝碗汤暖暖胃,陈慕舟好奇她今天受了什么刺激。
最后还有陈谨川,他准时打来视频电话发现没人接,后面大概是问了陈慕舟,又发消息过来。
【醒来告诉我。我随时在线。】
纽约和国内正好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许云想毫无心理压力地拨了过去。
这才留意到陈谨川的微信头像是机器人瓦力的手部截图,两个关节的机械手指高举着青葱绿叶的植物。这部没几句台词的电影,她看了不下五十遍。
电话很快接通。
纽约正是下午时间,光线明亮,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这么直接怼在她面前,极具视觉冲击力。镜头前的人将身体往后靠了靠,许云想才看到他西装革履的打扮,深灰三件套加上黑色细边框眼镜,看上去冷漠又疏离。
“二哥,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没有,在办公室,下午不算很忙。昨天喝酒了?”
虽然是疑问句,但里头带着笃定的语气,想来是已经从陈慕舟那边知道了情况。
熟悉的环境里,人会更加的放松。。
反正他也知道了,许云想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朋友结婚,喝了一点。没有那天那么多,我没有喝醉。”
……我只是心碎。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但是陈谨川已经从弟弟口中知道了她的反常,又瞧见了她微肿的眼皮。
他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能从弟弟的描述里反推她可能的情绪变化原因。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现在很不确定,这个“男人”是泛称还是特指。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知道,顺手推舟确实算不上磊落。
陈谨川轻扯了下唇角:“嗯。婚礼上玩得开心吗?”
许云想一愣,这样家常的对话几乎不会发生在从前的她和陈谨川身上,但还是回答,“还可以”。
理论上来说,朋友结婚,同学聚会,都是愉快的事情。
“那就是有不大可以的事情发生。你想和我说说吗?”他靠进椅子里,双腿交叠,是很放松的姿态。
许云想抿唇,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二哥,你不能一直当我二哥吗?”她答非所问,用一个问题交换他的问题。
轻轻的一句话,陈谨川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换了个话题:“家里的装修,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跳跃性太大,许云想又将视线移了回来:“我公寓虽然小,但还是很好看的,”她鼓足勇气加了句,“我没有搬家的打算,那里离我们工作室近,购物逛街也方便。”
……所以我们能不能各住各的。
陈谨川抬眼盯着她,不动声色又气势迫人。他极少用这种眼神看人,很快她败下阵来,不敢和他对视,只好叫他,“二哥。”
声若蚊蚋。
“好,我知道了。”
许云想:……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
“所以那天,为什么是我?”
许云想几乎当场石化,哪怕她现在在自己住惯的卧室,也怀疑他的声音会不会被穿透墙壁,穿透楼梯,给他的父亲和继母听到。
她下意识地将手机贴在胸口,一个字都不敢讲,仿佛这样,对面的人就不存在。
隔了好几秒,她听到手机里再度传来他的声音。
“没有回答,看来你还没有编好借口。我暂且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也不是非得要做那件事情,但是因为对象是我,你觉得以上两项都可以成立。——衣衣,我也是。”
她当然一直都知道陈谨川在同龄的青年人里评价极高,他聪明稳重,再加上独特的成长经历,又养成严肃缜密的个性。
现在,她知道了,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收回那个念头。
电话挂断了很久,许云想的心里也没有平复下来。
那句总结的话携千钧之势,搅得她的思绪百转千回。
高中时候的小少女,在化学课上偷看课外书,读到一句话,“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出自台湾小说《千江有水千江月》)
印象颇深,还特地摘录下来记到笔记上。
像是命运的注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