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南清温度不断下降,百姓口中的秋老虎如期而至,冷淡秋风之下,京城中多了一份寂寥之感,常在城门大树下听到的蝉声也随之消失,树叶脉络清晰了起来,轻风扫过,偶有叶落。
一直憋在皇宫中天子心情大好定下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婚期,算在平喜初年的十月一日,鬼老弟子算的好日子,宜婚嫁,乃是良辰吉日,并且其还算出,有双喜临门之兆,李清平这个皇帝对于神鬼莫测之事向来重视的很,于是便多问了几句,邱问道没有隐瞒的解释了一番,喜在后宫,李清平先是一喜而后心中又是一紧,派太医问脉之后,他确认了后宫有三四个妃子都怀有了身孕,其中他最是喜爱的萧妃,梅妃,亦是在此列。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皇宫上下在肃杀的秋日里喜气洋洋,就连平时经常被自家主子欺负的小丫鬟小太监一天都少挨打了三顿。
没办法,谁让这位天子时不时就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来后宫突击检查,生怕哪位妃子不长眼吓到了这几位怀有龙种的宠妾,其中有脾气不好的妃子就是因为在天子出现在后宫之时,打手下婢女的鞭子声大了些,当日晚上这名妃子就消失在了皇宫之内,据正经消息是听说出宫散心去了,而小道消息则是城外多了一个无名冢。
李清平对妃子的好尽在众人眼中,而其暴虐狠辣的一面鲜为人知,不过能进皇宫内做嫔妃的女子没有心眼的已经死绝了,剩下的自然是心思玲珑之辈,当今天子这个敲山震虎的动作一出,后宫嫔妃之间的关系瞬间好的像是亲姐妹,当然,这表现出来的亲近是发乎内心,还是逢场作戏,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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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清皇朝在平喜前半年并不安稳,各方动乱不已,京城内也是繁杂难平,前有北境战乱不断,后有江渊搅动风云,单是处理这些事情就让李清平闲不下来一点,好在立秋之后,一切步入正轨,夏国岁贼心不死,但卷土重来需要时间,东南境死了两个将军,但是柔然也付出了国师被挑的代价,短时间内,很难再打起来,让李清平最是头疼的江渊也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犯了大错,这会京城中已然没有其立锥之地,所以他这天子在下半年时候的心情可谓会当凌绝顶了。
秋日早朝,百官一反常态地来得很齐,告病在家的宋瀚海,身体不适的王玉山,闭门造车的鹿三秋,教书育人的太上师,就连同天天撞柱受伤的翰林院大学士和裴照明都同时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开国之后,这种情形还算是头一回。
上早朝,一如既往的抛砖引玉,小事儿先奏,大事儿压轴,比起来上半年的缝缝补补,乱事如麻,下半年的早朝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的麻烦事儿可以禀报,所以经常被江渊吐槽过都是废话时间贼长的早朝,现在大多是半个时辰就结束,有些时候甚至更短,不过江大世子虽是提出建议之人,却是没能享受到这让百官都舒坦的待遇,甚至连京城内物价均降低的好处都没能赶上。
六部尚书中的苏琦玉如今手头很是阔绰,一个户部现在的钱财就是前三年的加起来都比不得,在同是三品官儿的队伍里,除了礼部尚书有想压他一头的趋势,其他几位已经远远和他拉开了距离,这种感觉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果然是手里有钱,心里有底,说话都都硬气。真就如那医书所言,“钱,味甘,大热,有毒。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寒,解困厄之患立验,使人脊梁通直。”
一时出神的苏琦玉再度回神之后,他拱手侧步走出,还未出声,方才还有些议论的堂下瞬间安静,李清平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一时间风光无二,手握黄白之物大权的户部尚书。
“皇主,老臣有事禀报”
苏琦玉拱手完之后抬头,在台上端坐的李清平目光深邃轻轻点头,“讲”
“皇主,如今云溪菀再次空闲下来,其中陈设建筑都是由于江...江渊布置打造,其中不乏有作坊机枢,熔炉纺车,如此空置难免有些暴殄天物,不如让宫内的秀女和军器监之人前去驻扎,将其一分为二,如此不仅可以将机枢,熔炉全部利用,还能为皇宫中腾出新地方来为秋日宴席做准备,一举两得,不知皇主意下如何?”
李清平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官员有许多都黑了脸,其中又数萧平和宋瀚海最黑,思虑了片刻,他就将问题抛给百官问,“众爱卿觉得如何?”,最喜欢落井下石的右相国乐见此事,没有丝毫犹豫就拱手附议,礼部尚书,大理寺一把手,以及几个四五六官员见状纷纷跟上。
“皇主,老臣觉得有些不妥”
宋瀚海插嘴打断,李清平似乎是早有预料,对其点头示意其可以继续,后者便再道:“云溪菀的布局繁琐,其中许多机枢并未在市面上盛行,熔炉纺车更是无人了解其使用关键,并且云溪菀之内更是有火药房这种危险地方,所以老臣不建议让秀女以及军器监前往驻扎,先不说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就单是研究意义,便已高出那所谓造出物件所值银钱,所以老臣觉得与其让军器监秀女使用机枢,熔炉,不如搬出研究来的实在,何况前身本是尹文王府的地方,也算是金贵之地,让这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之人瞎捣鼓,出不出意外还是两说,若将其作为宅邸拍卖,亦或者赏赐功臣,老臣认为也远远强于占据”
宋瀚海这些话不偏不倚,讥讽军器监的意味明显,但作为其老大的龚开物却一点不敢反驳,
“太尉所言也有些道理,龚爱卿可否认同?”李清平远远看了一眼站在后方的一名官员,后者低下头莫不做声。
他哪有脸敢开口?
上次天子让他们去打开千机盒,他们兴师动众过去了一大帮人,结果啥也没办成,后来又去云溪菀学习配比制造火雷,最后不说是一无所获,反正是不怎么理想,而因为这两件事儿,他们军器监几乎沦为了笑柄,如今宋太尉这么说,还算是给他们留了点面子嘞。
“苏尚书,你可还有不同意见”李清平也不强求,龚开物这个人和江渊处在同一个时代,是一种悲哀。
做了兔死狗烹事儿的李清平不想做明面上的坏人,户部尚书苏大人闻之皱了皱眉头,想了几个理由要去反驳宋瀚海,可都不是很能站的住脚跟,于是他在犹豫一会之后,便拱手道:“回皇主,臣并无意见,全听凭皇主安排”。
宋瀚海闻之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位置不再言语,李清平看着台下没有硝烟的争风哑然失笑道:“既如此,那就将云溪菀的机枢熔炉挪出分别送往宫内两处,让他们自行琢磨其中门道,至于云溪菀,便暂时空置,待到合适事宜,是卖是赏,日后再说”
“皇主英明”
苏琦玉恭维了一句,而后站回自己的位置,李清平看着台下水火不容的三方势力心中并无太多感觉,他的心已经不在朝堂之上了,安排好一切,长生之道才是他的最求,最多在南清待上一年,有了太子之后,他就得专心修长生了。
天子骤然出神,王玉山见天子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于是跨步走出提了一个关于秋狝(xiǎn)的事宜,果子祭酒吴敬轩在出神,听到这话之后陡然见掐指算了算时间,等到王玉山说完后,他马上跟着迈步出列道:“皇主,太傅所言极是,今年春蒐(sōu)、夏藐(iǎo)都未举行,天地有节气,少则不适四时,如今京城周边家禽日益成长,举行秋狝不但可以减少百姓损失,还能为皇后以及娘娘积攒功德,实乃一举两得”’
古代人四时打猎都有讲究,春天春蒐讲究一个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行的是人的一个恻隐之心,夏天夏藐,主要猎取的是残害庄稼的野兽,为的是庄稼生长旺季保护庄稼不受动物的糟蹋。而秋日秋狝,猎杀的是伤害家禽的动物,也是为百姓减少损失,毕竟弓箭这种东西也是管制物品,不可家家都有,所以天子携百官围猎就显得很有必要了,当然了这也是天子擢取民心的一种手段,至于冬狩围猎,就简单很多,不加区分,都可猎取。
“容孤考虑一番,若是无事可奏禀,今日早朝便上到这里,退朝”李清平没有直接应下,越是安稳如常的情形,他想的就也是繁琐,居安思危不可少。
早朝在徐林皋的刺耳嘶哑的公鸭嗓中结束,百官从金銮殿鱼贯而出,吴敬轩出了金銮殿之后走的很快,跟上王玉山之后就弯下了腰,前者负手走着正步,嘴里轻声道:“国子祭酒一直负责天地祭祀,封禅山河,起礼行宫,这件事下去要放在心上”
吴敬轩笑的谄媚,“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你这人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右相国对你也不错,如此不忠心忘恩负义,比起那摇尾乞怜的讨食狗也不遑多让”
“大人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圣人言语,人是要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嘛”吴敬轩对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倒是不放在心上。王玉山不在多言收手离去,吴敬轩步子慢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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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清国有了皇后,百官,特别是左右相国的压力一下减轻了很多,常常被叫去太极殿的几名紫衫官为此脸色和身体都好了不少,他们、不是年轻人了,身体大不如以前,常常一站几个时辰不走动,对于他们这些老身子骨来说,算不得轻松,有个人能够消耗些天子的精气神,他们自然乐享其成,就连以清正廉明身行力恭的萧平这段时间都偷了不少懒,这一切还都要归功于那明怀了天子龙种的两位正侧妃。
下了早朝之后,左相国萧平没有直接回府邸去,而是走到了白求学的身边,后者和鹿三秋结伴而行,一点不避嫌,谈笑风生,一路更是笑声不断,百官之中敢如此做还不担心天子猜忌结党营私之嫌的之前有个萧平,现在恐怕就剩下这两位了。
“太上师”萧平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鹿三秋止住谈话,而后对着白求学道:“你亲家来了,老头子不参和了,白老头,回头再说”
说罢,鹿三秋悠哉悠哉的离去,萧平一脸的苦笑,倒是白求学没有什么不习惯,当即就与萧平并肩而行,“怎么,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不算是,不过是心中郁闷,有些不舒服,与人为善者,不得善终,不做恶者,不得好报,为天下民生者,卑躬屈膝,何辰想不通,是这个世道病了,还是我病了”
萧平像个学生,白求学一头白发佝偻腰确实像的不能再像一位夫子了。
“现世报偿终归少数,圣人言之多为理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小子为何会沦落到今日的局面,还是因为其善过于大了,修身齐家者,可治国平天下,为何圣人要将修身放在第一位?身不正,扪心自问有瑕疵,身正者行事之前必有考教,手上有多少本事,手下就做多少事,一但超出这个范围,便是逾矩,逾矩者,得惩处,江小子手上本事足,可不足以问治天下,所以利民二字,有些大了”
白求学并不觉的江渊可惜,甚至有些庆幸在这个阶段天子就将其打压了下去,小错尚且能忍,处罚不至要人命,若是日后无人叮嘱看管,参天大树下,想伐木者多于乘凉之人,这才是最致命的。
“太上师的意思是,不管不问,可这样下去,按锦词的脾气秉性,难免要来记恨上朝廷,如此一来,弊大于利”萧平并不反对白求学的话,甚至还有赞同,可人心这种东西最难最琢磨推敲,江渊对一切来者不拒,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儿。
“有性韩的在其身边,不会出大错,有些事情你我能看透,但却不能帮上一点,好心办坏事的例子不胜枚举,你这次前来问我这些问题,不就是想知道老头子的态度,我明确说,玉京和江渊不熟,但是其经常去利民购置需求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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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境的情形变化很快,甚至有些让人猝不及防,怎么会有人想得到柔然这只剩了一口气的豹子会如此疯狂,苟延残喘暴起伤人,这一切都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魏子清和冉之闵再也没了之前性情模样,笑容也消失不见,每日低沉着脸,似乎东南境的将士都欠他们二百两银子,除了新来的副将许瀛洲有事儿没事儿和两人坐在一起喝点酒水之外,其他人几乎见不到两人放下僵硬的面孔,陈兵甲醉酒了三日,中间谁也不见,即使许瀛洲前来也没能踏进帐篷一步。
这一日,天子传来圣旨,要一举攻破柔然守将,陈兵甲不出一言的出来营帐,愁闷情绪并为缓解半分,天子这道圣旨一下,他心中担忧更甚,看了看周边的三个将军帐,他默默的掀开了许瀛洲的帘子。
“陈兄,你来了,节哀顺变”
许瀛洲眼神中有遗憾神色。陈兵甲惨然一笑,答非所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一语双关的问题让许瀛洲心中不解又疑惑:“人不负我,我不负人,陈兄若是觉得许某可信,便比任何人都可靠,若是信不过”许瀛洲指了指隔壁:“那两位性情应该也不错”
“那就是能信”陈兵甲一笑坐下与许瀛洲并肩,后者神色变得正经起来,陈兵甲也是开始酝酿起了措辞。
魏子清和牛达的关系算不上很好,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南境,却是好过大部分人了,其中不乏冉之闵,牛达的死对于他来说算不上大打击,可身边能说话喝酒的人就这么没了,多少还是让他有这烦闷,冉之闵刚开始与之情形差不太多,现在则是一心想着如何给牛达报仇,一命抵一命的路数说不通了,他们这边失去两个大将,对面不过掉了一个站在幕后的国师,东南境的监军认为两个将军换国师是血赚,可他不这么觉得。
天子故意放出双方谍子碰面,双方分外眼红,大打出手,最后七人相遇只活下来三个,可笑的是还非同一阵营,都说夏国人不带脑子只有战力,可这三人中唯独夏国的那位谍子发现了不对劲,这也是牛达身死的原因之一,冉之闵有儒将风范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其当真有本事,抽丝剥茧这种事情放在魏子清身上不行,但在冉之闵身上却是靠谱的很,他不如韩清晏算无遗策,但也能察觉到其中不对,牛达的死,大概率是因为人算计,而非真的时运不济。
隔壁帐篷之内,陈兵甲接连敬酒许瀛洲三大碗,一是感谢其长枪挑杀柔然国师让齐纯阳没有白死,二是感谢其对他们毫无保留敢于上阵杀敌,而第第三碗则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是为了家里身后事。
“许兄弟,我和齐兄家里各有妻儿,明日一站,我大抵是回不来了,若是许兄弟能够安稳回到京城,还请替陈某照拂一二,若是可以,将我那孩子送到江渊手里!”
陈兵甲如同在交代后事,虽有悲壮却也是大义凛然。就是许瀛洲有些不太理解,“陈兄,为何托付于我,明日上阵杀敌陈某估计也是自顾不暇,运气好了能多活会,不好的话,恐怕就是陈兄今日这话就要白费了”
许瀛洲没有直接答应,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对面故意派人狙击大将,退则失士气,进则顶风险,这种事儿,向来不好说。
“不会”陈兵甲摇头否决,“明日无论谁掉下马来,都绝不会是你许瀛洲”
“陈兄,你的意思是……”许瀛洲脸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陈兵甲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斟满了一碗酒。
“为什么?”许瀛洲非常不解,甚至有些心塞。
“天子不稀罕我们的命呗,因为一个镇北侯十几个将军都舍得,不差我们几个人了,天子的手段如何,我们做禁军的比其他人要清楚一些,人命有时就是这么不值钱”
许瀛洲沉默了下来,对于这番话他并不否认,天子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事情并非李清平这个帝王的专属手段。
“陈兄怎么确定活下来的人能是我”
“因为我本该死的,齐兄这次算是替我而死,不过前后一步,差不太多,许兄很幸运,让自己的侄儿去了云溪宛,若是不然,你我恐怕不会又机会在这谈话了,有时候做一颗粉墨登场的棋子,也未必全然是坏事儿,京城执棋手太多了,我这种水平除了能分析出点门道,再也做不的更多,至于逆天改命什么的”陈兵甲苦笑,“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