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八章 满招损谦受益不是从陆者死

——“曹孟德,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祢衡一人敢羞辱于你么?”

这句话从李藐的口中吟出时。

整个宴会上,一下子气氛斗然冷峻,温度都仿佛一夕间陷入冰点。

无论是曹丕、司马懿,还是曹植、杨修…纷纷投来的是惊愕之色。

曹操的神情也变的复杂,他像是有微微的嗔怒,但更多的是对李藐接下来话的期待。

——『同为狂士?你究竟与祢衡有多少不同?』

反倒是李藐。

伴随着这一番话,他的眸光也随之犀利。

偏偏,这一抹犀利中带着几分深邃的色彩。

而那封深邃,又将他的回忆引到了,曾经身处江陵城时,为了如今的这一刻,与关麟一起,那一个个日夜的准备,那一场场奋战的时候。

那时候的关麟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曹操生性多疑,他对身边的人,甚至对儿子身边的人都极其慎重,不论你未来‘投身’曹丕麾下,还是‘投身’曹植麾下”,曹操一定会考验你。”

“怎么考验?”李藐连忙问。

关麟的回答是:“眼睛…曹操是攻心术的高手,便是我大伯刘备这样藏心术的高手,在与曹操面对面博弈时,也险些被窥探出其心意”

“曹操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是他在看我大伯听到这话时,眸光的变化,而这份眼神的变化,足以曹操窥探出我大伯最真实的心境,那时候我大伯是倚靠‘风雷之音’才躲过这一劫,可你未必有他那么幸运。”

“云旗的意思是?”李藐反问关麟,“面对曹操,我时刻都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他会随时试探于我,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突然袭击’,特别针对的便是眼神!”

“没错,但不用十二分精神,那就太刻意了。”关麟郑重其事的嘱咐:“随时都要有所准备,特别是眼睛,人在松懈时,突然被喊住,极有可能通过眼睛暴漏出原本的目的,这个要千万注意…”

也正是因为关麟的提醒。

曹操那突如其来发出的噪声。

这个曾经引起的司马懿回眸,让曹操感叹出司马懿眼睛里藏匿的“鹰视狼顾”之向的窥探,却不能从李藐眼睛里看出分毫。

这一关算是过了。

而在江陵时,李藐也曾顺着这个话题,又抛出一个新的疑问。

“公子也说,曹操不喜狂士,若是有朝一日,我与祢衡处于相同的处境,他曹操也要我更换鼓吏的服饰擂鼓?以此羞辱于我,或者说…是杀我的锐气?我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更像是一道送命题。

哪怕是关麟,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思索了良久。

李藐则问:“我也学着祢衡裸衣擂鼓以此,反倒是羞辱他曹操可好?”

“不好!”关麟连忙道:“你又不是寡妇,你是不是裸衣,曹操才不感兴趣呢!祢衡的狂是张狂,是无知者无畏,是被人利用后的浑然不知,可你不同,你要在中原立足,这份狂就必须是曹操能接受的狂…是让曹操敬畏的狂,又是他曹操能笃定,可以为他所用的狂!”

“当初曹操之所以借‘鼓吏’之袍羞辱于祢衡,是因为祢衡辱骂了整个颍川士族、整个豫州士族,曹操那时候正直开拓进取,最需要重用且倚仗的便是颍川士族、豫州氏族啊,故而…他不得不羞辱于祢衡,为荀彧,为赵融,为司马朗,为陈群出了这口恶气,这是姿态问题。”

“可时过境迁,曹操当初有多么的倚仗颍川士族、豫州氏族,现在这份士族的反噬就有多大,你得顺着曹操的心意…当然,如果你拿不准,可以以驳斥我大伯刘备换取其好感。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必须表现出让曹操能看透的立场,让曹操意识到,你是支持曹植的…”

“还是之前说过的,曹操这一生杀戮太盛,他更倾向于让一个仁德、慈爱之主来主持曹魏的大局,洗刷掉他一生的罪孽与污点,但曹植的仁孝、慈爱有了,唯独缺乏一丝权谋与心智,你要让曹操意识到,曹植以你为幕僚,他在权谋与心智上的长进…只要做到这点,你便始终能立于不败!你便是安全的!”

那时候的关麟说了一大堆。

而李藐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这一天的到来。

为这一天做着充分的准备。

如今,身处这鼓阵之中,他伸手指向曹操。

这一幕虽在别人看来,是惊骇与不可思议,可在李藐…他的眼神无比的淡然与从容。

这是他在无数个日夜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一切都只为——今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藐狂傲的笑声响彻此间,“我原本以为你曹孟德与那刘玄德不同,那刘玄德是伪君子,他窃取同为汉室宗亲刘璋之土地,假仁假义,伪善至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呵呵,今日一看你曹孟德与那刘玄德简直是一丘之貉!”

“哈哈哈,哈哈哈哈…枉你曹操颁布什么《求贤令》,说什么‘假如非得是廉洁的人才可以任用,那么齐桓公怎么能称霸于世?’‘说什么,当今天下有没有像姜尚那样身穿粗衣怀有真才在渭水岸边钓鱼的呢?’说什么‘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哈哈哈,如今看来,你曹孟德委实是可笑,可笑…你这是在求贤么?你身边的贤有几个出自‘求贤令’?有几个不是那几个大族互相举荐?”

“哈哈哈,你曹孟德张口闭口‘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却连我一个客居他乡李藐,流亡至此的李藐都要多加诋毁?羞辱?曹孟德,你这还是求贤么?或者说,你到底有多害怕那几个大氏族啊?你直接说,你魏武霸业扬帆起航,离不开那颍川士族,离不开那豫州氏族的帮助得了?何必学那刘玄德伪君子、假仁假义…还颁布什么《求贤令》,哈哈哈…哈哈哈…”

李藐状似癫狂,他大声背诵着那整个樊城遍布贴满的《求贤令》:

“——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着令各郡守举荐,勿有所遗…哈哈哈,哈哈哈…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勿有所遗…不仁不孝?哈哈哈…连一个狂士都接受不了,何谈不仁不孝?你曹孟德既绕不过那些大氏族,你还是老实的倚仗颍川,倚仗豫州的那些大氏族吧…没了他们,你曹孟德寸步难行!”

言辞犀利,有理有据,又…又振聋发聩。

随着这一番话,曹植与杨修彼此互视,两人的眼睛瞪得硕大。

——『李藐这是疯了么?』

曹丕与司马懿也是惊愕到无法呼吸。

他们不敢想象,这世间竟然还有比祢衡更狂妄的人,第一次见到曹丞相,就…就敢如此针锋相对么?

考虑到江陵城那一对关家父子剑拔弩张的传闻。

难道——江陵出来的人才,都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么?

倒是曹操,他的虎目瞪起…

李藐的话虽句句不离一个“狂”字,可偏偏这番话,又言简意赅,直击他曹操心头的软肋。

士族?

好一个士族!

——『离开颍川、豫州氏族?我曹孟德寸步难行么?』

——『谁说的?谁说的!』

曹操的眼眸凝起,心头的怒火蹿腾。

可偏偏,这份怒火在抵达一个程度时,戛然而止…

因为,李藐的话是先道出了刘备的“伪善”,然后将他曹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与那假仁假义的刘备联合在一起,说是一丘之貉。

这是好清奇的脑回路啊!

竟让人怒不起来?

如果再考虑到,曹操探明的,这李藐曾公然在刘备的庆功宴上怒斥刘备,最终被刘备罢黜。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对刘备“恨之入骨”倒是也情有可原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就是因为如此。

哪怕李藐骂的更狂暴,可曹操分毫也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

——『这李藐的眼光好生毒辣,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我曹魏的弊病,点出了那颍川氏族、豫州氏族的掣肘!点出了氏族与宗室之争!』

——『所以…他名为子桓的人,实际上果真为子健的人!他是子健布下的一枚棋子!痛击子桓的棋子么?』

——『而他激怒孤的目的,是为了引导孤,让孤把矛头指向那些世家大族,呵呵…好缜密的心思!子健真的长进了不少,这个狂士,比那杨德祖更适合子健!』

内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可曹操表面上依旧在笑,笑的无比怅然,“哈哈哈…好一个李藐?你说了这么多?这《渔阳参挝》你究竟还鼓不鼓了?”

“鼓又何妨?”李藐迎上曹操的目光。

一旁的侍卫提醒道:“先生还未换鼓吏的服饰…”

“哈哈哈…”李藐大笑,作势就要像那祢衡一般褪去衣衫,他也要一丝不挂的裸露身体去擂鼓。

就在李藐刚刚褪去上衣之时。

“不可!”

却见曹丕快步走上,他褪下了自己的外袍给李藐披上,继而曹丕拱手拜向曹操。

“父亲,李先生乃蜀中名士,那大耳贼不能容人,可父亲胸襟宽阔,若让李先生效仿祢衡之举,那天下人该如何看父亲?如何看大魏?父亲的招贤令就真的成了一纸空谈…若…若是父亲执意让李先生敲响着《渔阳参挝》,那让孩儿替李先生裸衣好了!”

其实曹丕赴鼓阵之时,曹植也想要上前…却被杨修拦住。

曹植从杨修的眼中看出了许多深意。

是啊…

现在不是在儿戏,现在是战场。

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沉得住气,若是他曹植上前了,那李先生的站位就暴露了。

俨然,曹操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余光瞟向曹植,他看到了曹植想要上前的模样,也看到了他最终还是闭上眼,一切如旧…更看到了杨修给曹植的眼神。

甚至,他不忘把余光再望向司马懿这边。

他从司马懿的眼中看出了几许迫切。

曹操懂,这是《九品官人法》带给这些世家子弟全新的思路与希望!

看来,曹丕是要中用这李藐了。

只是…呵呵!

曹操的笑声中突然就多出了许多意味深长。

他心头暗道:

——『子桓,司马仲达,呵呵…这次,你们的对手,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就看你们何时能幡然醒悟了?』

——『倒是子健,这一次的博弈,让孤看到了他的长进,无论是心智还是权谋,子健都长进了不少嘛!』

曹操感慨于曹植的长进,却并不惋惜于曹丕中计…

曹丕与曹植对那世子的争夺,本就是他曹操一手推动的。

他乐于看到…两个儿子在这最巅峰的舞台,能斗成什么样子?

他曹操要选的是一个最“卓绝”的世子!

除此之外…

究竟是宗室的力量更胜一筹?

还是氏族因为这《九品选人法》能空前团结…

这份宗室与氏族间的博弈,曹操也十分期待。

——『你们就斗给孤看,趁着孤还没死!』

——『孤要看到子桓与子健分出胜负!』

——『也要看到是这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似乎,因为李藐的出现;

因为《九品选人法》的出现。

曹操意识到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出现宗室与氏族的争斗,双方也一定会斗的头破血流。

这是历史进程中,根本无法避免的一环。

那么…既然这一番争斗早晚要来。

曹操索性就推波助澜一把,让这暴风来的更早一些,在他曹操活着的时候降临!

至少这时候…

他曹操有把握,能稳得住的局面!

“看来,今日是投影不到那铿锵的鼓声了。”曹操转过身来,双手举起,“宴会开始——”

而随着曹操的话。

曹植、曹丕、杨修、司马懿均是长长的喘出口气。

既为自己庆幸,又为李藐庆幸。

反观李藐,他尤自傲气不减,大摇大摆的坐在席间,一边豪饮,一边豪放的作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吾狂耳!”

俨然,李藐尤自为今日的行为沾沾自喜。

曹操饮酒之余,不忘望着这宴席上的众生相,他招呼许褚到身边来。

“丞相…”

曹操小声的说,“你告诉子桓,他征辟李藐为掾属的事儿,孤准了,赐他为谏议大夫,作子桓的幕僚!”

“诺!”许褚答应一声就要去告知曹丕。

“等等!”曹操又想到了什么,他不忘再补充道:“你带虎贲军即刻擒了那杨德祖…他的案子,让李藐审!”

许褚微微一怔,像是很快会意,连忙就去安排。

不多时…

“砰”的一声,原本正在喝酒的杨修被一把按倒在案几上,虎贲军士的声音冷冷的传出:“杨德祖伪造丞相手书,私自调动汝南兵马,即刻押入牢狱审讯罪证!”

与此同时。

许褚不漏声色的走到了曹丕与司马懿的席位中间,悄声对他们道。

“丞相允准了五官中郎将征辟李藐为掾属,赐李藐为谏议大夫,作子桓公子的幕僚…此外,丞相吩咐,杨修私自调汝南兵士一案,由此李藐来审理!”

这…

随着许褚的话音传出,随着杨修被拖出了宴席,曹丕与司马懿彼此互视…

神情复杂。

却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曹操在主位上的大啸声:“诸位…可吃好了?”

众官员齐呼:“谢丞相赐宴。”

曹操颇为豪放的一摆手,“既是酒足饭饱,那不妨听孤再讲两件趣事,是孤两个儿子向孤的两则谏言,诸位权且当个乐子,在这宴会上聊一聊,随便聊一聊!”

说话间,曹操一拍手。

顿时,一干仆人纷纷给每位官员呈上两封竹简。

众人看的真切,其中一封为——《九品官人法》!

不少官员都知道,这是曹丕向丞相献上的,曹魏全新的选官之法。

另一份,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看到。

——《征辟寡妇奖励军户》…

而随着“哗啦啦”,逐渐纷纷展开,曹操的声音接踵而出,“看看,诸位都看看,今日宴会,大家畅所欲言,说说这两封竹简,孰优孰劣?”

这…

众人彼此互视,一时间,心照不宣。

这哪里是两封竹简孰优孰劣。

这分明是曹公让他们一众官员站队啊,是选子桓、子健两位公子,孰优孰劣。

此刻,最紧张的当属曹植,身边的杨修刚刚被拖走,一时间,他有些六神无主。

可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不远处尤在喝酒的李藐,朝他试着手势。

让他平静…

彻底的平静下来。

而随着李藐的手势,莫名的,曹植真的心静了不少!

像是…像是在杨德祖之后,他又找到了继续奋战下去的希望。

交州,郁林与苍梧郡的交界处,陆家军军寨。

步骘是星夜兼程赶来,当行至苍梧郡时,他见到了吕蒙,然后就与吕蒙,两人一道赶至了这陆家军的军寨。

车帘揭开,吕蒙与步骘一同走了下来。

因为步骘是孙权派下的使者,吕蒙显得很恭敬,还想向步骘介绍这边的情形。

步骘道:“建安十五年起,我便被吴侯封为交州刺史,待在这交州的山峦间,交州的什么情况,我比子明更清楚十倍啊!”

说到这儿,步骘幽幽的望向这陆家军的大营,“子明,我敢跟你打赌,只要陆伯言一声令下,哪怕是现在去进攻郁林,明日天黑之前,城也就下了!”

这…

吕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讲。

“呵呵…”步骘笑了,笑声中带着几许阴冷,“这交州攻不下来,不是陆家军不够骁勇,也不是交州的敌人太过强大,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吕蒙连忙问。

“有人两面三刀,有人不想这交州攻下来。”

随着步骘的话,吕蒙心头“咯噔”一响。

他太清楚了,在江东,步骘是超然于淮泗派、江东派的存在。

他是外戚啊…他的族妹步练师最受宠爱,诞下“大虎”、“小虎”两女不说,更是几乎板上钉钉的世子孙登的养母…

这样的身份下,在交州…步骘的话,几乎就相当于孙权的话。

他说有人两面三刀,那…是要出事儿的。

“咳咳…”

吕蒙轻咳一声。

步骘却笑了,“子明无需紧张啊,两面三刀的人就不是你…”

说着,步骘快步往中军方向行去。

而步骘进门时,陆逊正在写字,他看到步骘与吕蒙同理,当即大惊,忙放下笔问道:“不曾想,两位将军前来…怎么不提前派人通传一声呢?”

“谁能传的动你‘陆神君’哪?”步骘的话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陆逊心头咯噔一响,暗道。

——『怕是,来者不善!』

步骘却拿起了案几上的布绢,他一边凝着眉,一边吟出陆逊写下的字。

“满招损,谦受益——”

“呵呵,陆伯言这出征打仗带着夫人,就已经让吴侯惊掉下巴了,若是吴侯再得知,伯言久久不出兵的原因,竟是缩在这营帐内练字,就不知吴侯会作何感想了!”

说到这儿,步骘再度望向陆逊的字。

“——满招损,谦受益,伯言倒是写了六个好字!可吴侯期待的不是这个,吴侯期待的是‘从孙者生,从士者死!’”

步骘话是这么说。

可在陆逊听来,就好像是在告诉他——从孙者生,从陆者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