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六十七)

灵妃乖顺点头道:“奴让他们放到库里好好管照。”

桑桑却道:“放库里做什么?!就是要大大方方的摆出来,这样其他人看见也就不会故意找你麻烦了。”

灵妃的眼睛弯了弯:“娘娘还怕奴受欺负吗?奴想着若是神官娘娘回来,这些东西定要完完整整、光洁如新。”

桑桑眼中浮起一丝无奈:“谁又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只是为难你了,不能日日回去看孩子。”

此女子其实是谢子元的妻子洛音,她曾经是暗营的暗卫,又长了一双与奉烬兰有几分像的凤眸,便被司羡派来假扮“灵妃”。

洛音道:“悦儿有党姑姑看着,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娘娘,君上不在,您平时出入身边务必多带些人才好。”

洛音原是司炎为桑桑培养的暗卫,也是被桑桑亲手养大的,娘俩本来就关系亲密,后来她与谢子元生情、成亲,桑桑不但没怪她还成全了他们,让洛音感到既愧疚又感激。如今这么一点小事要她帮忙,她是义不容辞。

桑桑笑:“项衣那个人,让她讲学不在话下,可若是让她看孩子,没有旁人助力,朕也是难以想象。”

党项衣虽然有个丈夫,但膝下无子,所以照顾孩子对于她来说真真正正是个难题。

洛音想一想那画面都觉得好笑,遂道:“若不是娘娘,估计党姑姑也不会应下这个请求。”

“正好也给她家添些热乎气儿。”

两人闲话了一刻钟,便有女官来请示宫宴时一应摆设该如何布置,洛音见状,适时告退了。

她走后,羽衣从旁道:“若是有了这几样东西,那些不长眼的还要去梦天阁,就是自找麻烦了。”

桑桑捻起小几上的酸枣吃了一口,半晌后道:“都是可怜人。”

那个妙夫人自从生了孩子后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司羡几次,时不时地就要去端妃那里哭一哭。端妃也见不到司羡,本来也想时不时地哭一哭,结果被妙夫人哭了一哭,自己反而没心情哭了,满脑子想得就是如何培养自己的两个孩子。

尤其大王子也有四岁,面临着开蒙的事情,她便更没空去管那么多了。

妙夫人见自己同端妃哭没用,遂寻了个机会来福庆宫来哭,结果被桑桑训斥了一顿,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后宫的嫔妃见她是这样下场,一个个倒都老实了。

桑桑虽说没心情管这些宫妃的小九九,但她却知道她们此生若寄心于情爱,结果定是十分凄惨。

然而她作为司羡的母亲,只能站在儿子的立场上,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发生。

她让人送的信已到达瀚海,唯看收信之人如何选择了。

奉烬兰其实并没有收到那封信,但人已悄然地来到了北境。

她有法术在身,行走于守备森严的军营之中如若进入无人之境。

玉牌上有她下的魂印,顺着魂印的方向,她很容易就能找到司羡在哪儿。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男子长身玉立站在帐外。

月光勾勒着他的身形,让人很容易看出他的消瘦。

远处黑沉沉一片,只隐隐地传来狼啸声。

你在想什么呢?

阴影里的女子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心中忍不住叹出这样的话来。

玉牌上有她的魂印,所以她知道这个人命玄一线的每个刹那。

只有一次了,玉牌只能再保护他一次了。

原本她是不想去理会的:她已经给了他用来保命的东西,倘若他依旧早亡,那便是天定的命途。

可她却怀孕了。

可她却不舍得。

神宫中历任圣子圣女从未有过男女情爱,所以谁又知道她这身过七旬之人也会身怀有孕呢?

司羡。

我就这样再看你一眼。

然后把你刻在心上,不再相见。

男子在帐外站了很久很久,就在奉烬兰转身欲离开时,一阵轰隆隆地马蹄声自远方响起,随之是战士们的欢呼。

赢了!

营地里的每个人都仿佛活了一般,纵然手脚不动,可那愉悦欢快的心情却能感染霄云。

原来右军早在二十日前就出发去扫荡北仇西线,如今这支归来的虎头军正是右军先锋,他们回来了就意味着右军的中坚部队已经占领了西线的全部地盘,相信很快就能直取北仇中线的王庭。

司羡带着公孙明御等一干人来到营地前面,火光之中,虎头军的将士们虽然衣甲不整、面上脏污,可是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右军中的虎头军将领田池来到跟前立刻翻身下马,高喝道:“幸不辱命!”

其余兵士也都随着他的动作一块儿下了马来,然后动作整齐划一的大喝一声:“幸不辱命!”

这一声像是黑夜中的一个惊雷,似乎要将一切觊觎着宁国的邪恶势力都吓退。

司羡从萧长戈等人中间穿过,压着步子缓缓来到将士面前,用低沉却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道:“天佑我大宁!”

“天佑大宁!”

“天佑大宁!”

“天佑大宁!”

坚定的高喊犹如巨浪般,一浪高过一浪,穿过整个营地,似乎能到达遥远的京城一般。

简单的迎接仪式过后,便是换防。

司羡要听田池讲他们这二十多日行军作战的经历,所以就在一边看着他安顿这一切,并道:“明御,吩咐下去,明日给将士们准备好酒和白面馒头,犒劳他们!”

然而身旁并没有人应。

司羡疑惑转身,见公孙明御正怔怔地顶着前面的帐子出神。

“明御?”他又叫了一声。

公孙明御有些缓慢地回过头来,然后使劲地挤了挤眼睛道:“君上刚才说什么?”

“孤说要犒劳他们,需好酒好菜并白面馒头!你怎么了?可是熬了一夜太累了?”

公孙明御甩甩脑袋,“臣无事,这就去。”

说罢,他便往后面的营帐去了。

谢子元忽然道:“臣怎么觉得明御怪怪的?”

司羡看他离去的背影与往常无异,于是道:“怪?哪里怪?”

“您刚才没看见,他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呢。”谢子元这口气颇有打小报告的嫌疑。

司羡每说一句都会呼出一团白气:“这一天一夜未睡,想来他是真的累了。”

“外面太冷了,君上回帐子里面等田将军吧。”谢子元建议道。

此刻月亮西沉,地上都起了一层白霜。

“不,孤就在此处等他。”

右军有功,他理应在此等候。

谢子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索性不再劝他,只是钻进帐中将大毛披风拿了出来让他穿上。

司羡却不肯穿。

刚回来的士兵衣甲都是破烂的,而他穿着这带着毛的华贵披风,在人前如何服众?

谢子元叹了一回,又把披风放了回去,只盼司羡每天康康健健,再别有什么事了。

奉烬兰站在后面的阴影中看着这一切,不自觉的微笑。

罢了,就让我最后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北仇和宁国的这出闹剧,在半个月后得到了调停——瀚海神宫派了人来,言在神宫之人的见证下,北仇与宁国等诸国已在玉璧达成了和谈,如今战事再起,有损黎民福祉,也有损神宫威名,遂勒令两国不可再行战争之举,否则神宫圣主就要降下惩罚。

神宫来人为五名男子,其中一人正是玉璧和谈时中途离开的二位之一。他们都是浅蓝色衣袍,纵然北风呼啸、黄沙漫天,可身处其中的五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发丝都不带乱的。

司羡顶着黄沙烈风努力走到那人近前,恭恭敬敬地稳着身子行过一礼:“多日不见,神官安好?”

那人见是熟人,也客气还了一礼:“宁国国君,别来无恙?”

“孤尚算安泰,然而宁国百姓因北仇骤然发难而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若就这么算了,孤该如何面对我宁国子民?”

司羡本来是想问问奉烬兰,可话到嘴边却拐了弯。

那神官道:“国君可曾想过,宁国亦是对北仇有所侵害,现下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司羡被刮得满面尘土,却依旧坚持着道:“这样糊里糊涂就结束,孤纵然能够答应,可孤身后这些浴血奋战、痛失亲人的士兵焉能答应……”

“那你要如何?”那神官忽然打断他道。

司羡咬牙:“北仇新君诬我宁国下毒毒杀丹英王后,从而挑起争端,孤恳请神宫圣主亲自主持,还我宁国上下一个清白。”

那神官虽然眉目不动,但司羡就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锋利。

司羡见他不说话,顶着风大声重复道:“恳请神宫圣主还我大宁清白!”

“知道了,我会将此事报给主上的。”

此人说完,不待司羡再说旁的话,与剩下四人飘然而去,片刻之间就没了影子。

后面想要冲过来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有了瀚海神宫的调停,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但司羡并未撤掉还盘踞在西线的右军,而是让其原地待命。

而他自己也暂时留在边关静观其变。

边关没有过年一说,之前因为战事,司羡只让厨子在除夕那一天给士兵们改善了伙食。如今战事暂停,按说应是犒赏三军的时候了,可他生怕又突起变故,所以军营中一切如常,只是在等待神宫和北仇下一步动作的这些日子里无端心焦。

除了这个突如其来无可奈何的暂停,还另有一桩事让司羡担心:公孙明御总是时不时的发呆,有时候叫他,他会立刻清醒过来,有时候他会呆呆得过好一阵儿才清醒,而且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刚在发呆。

初时,司羡以为是他最近太累了——毕竟弦绷得太紧也是容易断的。

可是随着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司羡不得不找来随行的太医为他诊脉。这太医年近四旬,在宫中供职也有快二十年了,经验十分丰富,可却左诊右诊也诊断不出公孙明御到底有什么问题。

几遭之后,他便对司羡道:“童威将军脉象平和,看起来并无什么病症,若是真有什么不妥,也只能是脑内。如此,臣只能用针勉强一试。”

司羡不由皱起了眉头。

公孙明御却道:“那就劳烦孙太医给我扎几针了。”

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可是让他说却又说不出来。

于是孙太医又看向司羡。

“扎吧。”

总这样也不行。

太医让公孙明御平躺下,然后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了三根银针,找准穴位后便稳稳刺下。

前两针下去时,公孙明御并未有太大不适,然而到了第三针时,银针不过刚入脑,他便五官扭曲地惨叫起来。

“快摁住他!”眼见公孙明御挣扎着要起来,太医连忙向一旁喊道。

在屋中的只有司羡和一名玄羽军侍卫,两人听到惨叫时就聚拢了过来,又听孙太医这么说,两人立刻一人一边把公孙明御弹起的身体压了下去。

孙太医不愧为太医,纵然听到了公孙明御的惨叫,可他本人却是脸色不变,两只指头还捏着银针稳稳地继续下次。

而随着银针的不断深入,公孙明御叫得更加厉害,外面的谢子元听到声音,很快就冲了进来。

“他怎么了?”看到公孙明御扭曲的五官,他也忍不住大骇。

司羡按住公孙明御乱扑腾的胳膊喊道:“去摁住他的腿!”

公孙明御一个被按住了翅膀的蚂蚱一样,两条腿不住的蹬来蹬去。

三个大男人一起用力,这才勉强制住了公孙明御。

“孙太医,明御他是怎么了?”

孙太医已经将大半的银针都刺入了公孙明御的脑中,然后又扒了扒他的眼皮,许久后才道:“许是脑内有瘕,老臣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人。”

“什么?!”

对于谢子元来说,公孙明御就是他的手足,听到他脑内可能有瘕,谢子元不由心中一沉。

司羡虽然没有像谢子元那样发出声音,却同样是心内震动,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

公孙明御受到银针的影响,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孙太医见状赶紧将那根银针缓慢的拔出,只听躺着的人牙齿咯咯作响,其形状简直惨不忍睹。

帐子里又不断地涌入新的侍卫,谢子元不想让他们看到公孙明御这个样子,于是大喝道:“都杵在这里干嘛,出去!”

“头儿!”

“都出去!”谢子元坚持道。

侍卫们只好转身出了帐子。

等到银针完全拔出,公孙明御也不再挣扎了,他整个人有如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虽然胸口还在上下起伏,但松懈后的五官却透着一股发白的死气。

三人看了俱是心情沉重。

司羡松开压着公孙明御肩膀的手,转身问孙太医道:“若果真是瘕,可有治疗之法?”

孙太医从丹田处呼出口气,一脸棘手的样子道:“银针刺穴或可治疗,可人脑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瘫痪痴傻,老臣、老臣、老臣……”

他不仅话说不下去,表情更是难看得要命。

谢子元忽然开口道:“那如果不治呢?不治会怎样?”

“不治……”孙太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弛,但也不过一瞬而已,随后他便道,“也许会慢慢痴傻,直至……”说着他自己摇了摇头。

司羡的眉心几乎都要拧成个麻花了,谢子元则心焦地问公孙明御道:“明御、明御,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公孙明御还在头痛的余波中,说话十分艰难,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没——事——”

孙太医又把他的腕子捏起来探了一阵儿。

司羡看看他又看看公孙明御,“孙太医,你可知太医院中谁擅长治这脑瘕?”

孙太医只得一边探脉一边犹豫着道:“……倘若是头风之类的症状,徐太医或可以减轻病人的症状,或控制病情的发展,可是……可是这瘕本就属疑难杂症,若是在腹部或是下半身或可以冒险开刀来治,而……而在脑内,谁又能敢冒险呢?此事可从无先例啊!”

说到最后,孙太医的语气几近于哀求。

司羡咬牙:“一定有法子的,孙太医,您再想想,孤知道民间有许多圣手,专治一些疑难杂症,您可识得一二?”

孙太医是正儿八经的医药世家出身,对那些野路子根本瞧不上,而他的记忆里也根本没有什么成功治愈过脑瘕的人。

不过他到底出身于世家,见识不同于普通人,在司羡的追问下倒真想出来一条道:“老臣确实还挺过一个别的办法,此法简单,只是材料不易得到。”

“什么办法?”司羡急切道。

“瀚海神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倘若以此水制成药丸,或可一救。”

“瀚,海,神,水?”司羡喃喃重复。

“对,”孙太医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还道,“王君与瀚海的神官相识,不如给瀚海去信一封,为公孙将军求得这神水。有了这神水,臣就有了九成的把握。”

司羡却一章击在一旁的桌子上:“孤问得是除了这个法子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他这一掌差点把桌子拍碎,孙太医被吓得缩了缩肩膀,勉强稳着声音道:“老臣恐怕得去翻阅一下旧时的典籍,只是典籍都在宫中,臣、臣、臣……“

他“臣”了半天都没敢把这句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