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六十三)

暖阁的门被人从内打开,门外宫人都敛容正色。羽衣见奉烬兰神色平静地从内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奴送您回去。”

女子笑笑,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天黑了,好歹让人照个亮。”羽衣一边随着她往外走,一边示意宫人在前引路。

奉烬兰见她执意如此,倒也没再拒绝。

不过她也就送到了福庆宫宫门口,剩下的路她让俩个宫女跟着去了。

回到暖阁,柳叶和柳条正在安顿宫人去重热桌上的菜肴。羽衣见状又道:“娘娘,要不要让人新做两道?这鱼冷了味道就容易不好。”

“不必,就这样罢。”桑桑不是喜好豪奢的性子,对于饭食也没那么讲究。

“娘娘,要不奴让人去做一壶桂花羹吧,您先垫垫。”羽衣看那一道道的菜都没怎么动,觉着她肯定是饿的。

“也好。”桑桑觉得是该喝点热的暖一暖。

虽然和奉烬兰坐了一个多时辰,可她却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过小辈的事儿,她到底不该插手太多,纵然自己憋屈却也只能点到即止。

不过儿子不方便不愿意的说的事情,她已经撕开平静的表面都点过了一遍,至于将来如何,只能是拭目以待。

然而第二天,奉烬兰就消失了。

或者说不是消失,只是离开了。

司羡只在梦天阁找到了一张印着银蝶的字条,上面短短地写了四字——“安好,勿念”。

他知道母妃昨夜找了奉烬兰聊天,于是疯了一样的闯进了福庆宫。

不过兽炉中袅袅升起的白烟与白烟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眸让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道:“母妃,烬兰走了。”

他看到上首的母亲先是流露了一丝惊讶,随即却点点头道:“也好。”

司羡一步步走上前:“母妃,‘也好’是什么意思?是您跟她说了什么吗?”

“是啊,朕是跟她说了些你不方便说的话,不过朕没有赶她,她走了,只是她选择走了。”

司羡在她跟前站定:“娘说了什么,能不能跟我也说说?”

羽衣看他神色不对,连忙挡在他们母子之间:“君上先坐,喝口水歇一歇。”

“羽衣,去泡壶桂花茶吧。”桑桑语气平静,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现在是极怒的状态。

羽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冲柳叶使了个眼色,自己去泡茶了。

司羡不肯坐,只是固执地看向母亲。

桑桑哼笑一声,然后开口道:“朕只是问了她,愿不愿意做你的妃子,或者你的王后。可她没有回答朕,所以朕就给她讲了些道理。”

“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桑桑轻喃了一声,忽然“啪”地将杯子拂落在地,厉声道,“你说是什么道理?一个君王,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无媒野合,你说是什么道理!是你的先生、你的父王、是朕,教给你的道理吗?!”

碎瓷擦着司羡的衣摆过去,可他却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些我会解决。”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母亲为我解决”。

“呵,你会解决?”桑桑脸上尽是嘲讽,“现在不用你解决了,她已经替你解决了。”

柳叶她们也是第一次见桑桑发这么大的火,都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先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拾了。

司羡没有说什么,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还有事吗?”桑桑看他这样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实是摆不出什么和颜悦色的样子。

司羡终于开口了:“娘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是啊,朕没说,那如今你要怎样呢?去找她吗?”

说到此处,桑桑的声音再度提高,“你应当知道,你是一个君王,不是小孩子了,不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之前你的王兄、你的伙伴、朕都纵着你,你想去瀚海,我们都默许了,可这样的事情只能有一次。你承诺过你父王的,会好好治理这个国家,而天下万民都在等着你给他们带去福祉,所以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一己私欲将这一切弃之不顾!”

“我没有弃之不顾,”司羡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些而弃她不顾!”

啪!

桑桑一掌击在桌子上,然后整个人站了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她走了,不是你弃她而不顾,是她弃了你。所以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忘掉你们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好做你的王君!”

“她弃了我?”司羡似是被打击到,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桑桑冷眼看他,“是啊,没想到吧,你有你的朝堂,她也有她的神宫,你不能抛弃一切跟她在一起,她也不可能抛下她的神宫。可她比你理智,知道自己做不到,索性走了。你倒是可以跟她学习一二,收起你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作为一国之君,太难看!”

羽衣适时地出现,道:“君上,娘娘也是为您好,她原本不想管这事的,可……您也体谅体谅娘娘,她不过是为你们着急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给新茶盏里添桂花蜜茶。

“喝口茶,定定心,回去做你事情吧。”桑桑真是见不惯儿子这副不说话的倔样子,将桂花茶一口闷尽,索性扶着羽衣出门了。

桑桑性子平和,少有这样的时候,是以出了门羽衣就开始絮絮地安慰她,没想到桑桑反而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没事,她这走了也是好事,我这心里其实高兴着呢。”

羽衣只得道:“只是苦了小王君,得消沉一阵子了。”

便是她也知道司羡内心是个骄傲的小孔雀,被人先一步的抛弃,一定会难受几天。

桑桑望向远方,空气中尽是桂花的香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谢谢”。

能够确定的到来,再勇敢的离开,先做出选择的人其实才是更爱的那个人。

其实奉烬兰的离开不仅让桑桑松了口气,安侯、留侯和后宫中的妃嫔们也都松了口气——老话说“色令智昏”,而对于一个王君来说,这更是毁灭性的一笔。

原本司羡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是让人放心的,如今看来,这话说得竟是为时尚早。

好在人是走了。

可司羡怎么能甘心呢?

于是没几天又闹出妖了——他封了个新妃。

此妃名名唤奉灵,是以封号就是“灵”,同桑桑的锦妃类似,这奉灵就是灵妃。

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相传是司羡从宫外带回来的民间女子。

司羡封了就封了吧,不说也没什么人知道,可他安排此女住在梦天阁,又在梦天阁周围大兴土木,就搞得人尽皆知了。

宫人们将此事报给了锦太妃,后宫的嫔妃也将此事抖落在锦太妃跟前,可桑桑只是老神在在道:“进个新妃而已,又算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只是别的妃嫔不敢讲,姜绫掌管宫务却不得不讲:“此女既然被册封为妃,那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就得到太妃娘娘这里来请安,要不也不成规矩。”

“你说的对,去跟王君说吧,就说是朕让灵妃每月初一十五过来请安。”

有了王君亲娘发话,姜绫便也没什么顾及了,趁着司羡去她宫中看儿子女儿的机会就说了此事。

司羡摸了两把大王子软软的头毛,淡淡道:“灵妃最近身体不大好就没有去母妃那里请安,从下月初一开始她就会去的。”

姜绫赶紧道:“用不用臣妾叫个太医去给灵妃妹妹看一看?”

“不必,她有事会来找你的。”

姜绫儿觉出了司羡不想让她管灵妃的事情,便知情识趣地不再说了。

这灵妃的面,不但后宫的嫔妃没有见过,就连羽衣也没有见过;后宫里的妃嫔不知道女神官姓奉,名烬兰,可羽衣是知道的,所以她就私下里问桑桑:“主子,君上这是想干嘛啊,这灵妃到底是何人呀?”

桑桑轻哼一声,“干嘛?留个念想吧。”

“娘娘这次不管吗?”羽衣觉得这也有些不像话。

桑桑随意地往榻上一歪,神情中带着几许倦色:“随他吧,我也不想管了。”

她管得了一时,到底管不了一世。

今年的悦神节,因着国师不在,司羡便将宫内悦神节的流程简化一部分。

文书下发至神机阁,星官们看过后不禁议论纷纷,有人道:“也不知国师大人现在到了何处,若他还在,这流程定不会如此简单。“

有人则道:“简单点也好,礼官省事,咱们省心,两全其美。”

还有人道:“你是不嫌累还是怎的,悦神节事少了不假,可这推算比悦神节这一摊事儿可累多了。”

“哎呀,王君要怎样就怎样呗,钱不少一分就行。”许多人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工作内容。

“你们说国师大人到底去哪儿了?”角落里一个眉眼平淡的星官忽然道。

有人看他道:“你这话问得,估计是桩机密的事,咱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个星官却又道:“国师大人很少出宫,更别说出远门,我觉得这事儿定不寻常。”

一旁的同侪摆摆手,“咱们这里谁做的是寻常的事?别想东想西了。”

角落里的这人复又埋首于推演图之中。

此人名叫涂洺鹤,正是之前在走云塔上主动让司羡看推演图的那位星官。

那日司羡看过后也没有一丝半点想要赏赐犒劳诸人的意思,这涂洺鹤便只得从旁想来钱的路子。后来赶上国师外出,这人就想从神机处偷几幅推演图出去换钱。可是这些旧的推演图已是昨日黄花,并不怎么值钱,而值钱的近期推演图则在国师的屋子里锁着,涂洺鹤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进去偷窃。

之前他选的就是悦神节,因为悦神节那两日星官们也要出席各种仪式,神机处只会留两人值守,这人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各个环节,觉得那么长的时间里神机处只有两个人,还是非常值得一试的。可这新文书一下发,他发现节日当天的流程简化后,星官们离开的时间也变短了,这才不甘心地问东问西。

其实此人并没有什么当神偷的潜质,只是因着家中孩子多,他花钱又有些大手大脚,这才想了这样的昏招。

像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想,每日兢兢业业地做个什么劳什子星官有什么好,他们根本就是国师大人手中的算盘珠子,即便也能说是个官,可不过从七品,每个月得俸禄就那么一点,不像那些朝堂上真正的官,俸禄再怎么低,也有一两个从外面弄钱的办法。

这样的想法一起,他这心里就犹如火烧一般,燎得整个人都难受不已,最后就想出了个偷推演图的法子。

可那到底是王室机密中的机密,此人不过一个普通星官,悦神节那日铤而走险一番,可几日后到底还是被抓了。

说起来他也是低估了宫中的暗卫,他们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会看着神机处,可是就神机处里的这些星官们从哪来、又要到哪儿去,根本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此人自以为做的隐秘,实际上漏洞百出。

因为司羡想看看他到底是要干什么,所以听暗卫来报他偷了一沓子的东西出来也没有让人立刻把他抓住,而是让人悄悄地跟了上去。

跟这名星官购买推演图的人表面上是一行商,后暗卫们跟着他几经辗转,发现他一路南下,似是要去往朝国。

司羡心里有了数,就下令将那涂洺鹤抓住。

涂洺鹤其实也没给那行商原版的推演图,而是给了一版他手抄的,至于原版,他自然是要用完之后还回去的,而抓他的时机就在还回去的时候。

这人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尽在暗卫眼中,所以被抓住了也不老实,只说自己是想看看国师屋中的推演图,好跟自己手中百年之前的对一对。

不过这涂洺鹤也不过就是在暗卫跟前这般无赖罢了,待到见了司羡,对方只一眼,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言自己只是一时糊涂,被别人蛊惑的话蒙蔽了双眼。

司羡一身玄衣,平日里花月一般漂亮的眉眼如今像是藏着一把刀,纤长的睫毛犹如一根根的水晶刺,眼底如淬了冰一般,看的人心头发寒。

他走到此人面前,蹲下来,一字一句轻声缓语道:“你再把来龙去脉给孤说一遍。”

屋中还有别的星官,他们虽然被侍卫们隔在外面,可是听到司羡低沉的嗓音,都吓得不轻。

因为谁也没见过他这样。

这位小王君,宫里的人都熟,虽然打小是个皮孩子,但真不是个疾言厉色的主,这也是先王司炎为什么要让他去北境历练的原因。可如今这位主子果真是长大了,在这种时刻,其威压毫不输于先王。

纵然涂洺鹤还不至于被吓尿了裤子,可说话哆嗦却是再所难免的了。

这家伙也是个滚刀肉,即便是说第二遍,可仍是心存侥幸,叙述之时隐去了许多自己的罪责。见司羡冷酷地看他了一眼,随即站起身,这家伙就以为自己这番话是被人信了。

然而室内刚安静几秒,众星官们忽地听见一声惨呼,汗毛都竖了起来,再看里面那人,手掌被一支匕首牢牢地钉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

“再,说,一,遍!”司羡此时的声音犹如地狱里的修罗。

一旁的公孙明御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事原本应该由他来做,君上不该沾手的。

尽管手掌剧痛,可有了这样的惩罚,涂洺鹤第三回终于把偷盗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这回司羡没再亲自惩罚他,而是让侍卫将此人关进了天牢。

回了泰安宫,公孙明御便想说说此事,可司羡也不换衣服,反而摆弄起了桌案上的凤头琴。

他一弄这个琴,公孙明御反而不敢跟他说刚才的事了——这祖宗心里冒邪火呢,琴声就是油,此时就是烈火煎油,算了算了。

其实涂洺鹤偷出去的根本就是几张假的推演图,真的推演图如何能那样大剌剌放在国师房中的柜子里,所以这件事说来说去只是一件小事。

然而在万里之外,真的危机已然诞生。

这事儿还得从北仇说起。

九月中旬,丹英王后忽然中毒毙命,北仇新王查来查去,竟是查到了宁国的头上,说是宁国人给下的毒,还把下毒之人绑在王城城门的旗杆之上,并扬言要为丹英王后报仇。

说起来,这事儿真不算无稽,那旗杆上绑的男子的确是宁国人的外貌,因着丹英王后生前对北仇各部也是恩威并施,各部这一看果真是个宁国人,不想为她报仇也得报了。

于是十月初,北仇各部开始大举进犯宁国,至此,玉璧会盟所订立的条约也成了一堆废纸。

其实宁国如今也算兵强马壮,天气也没到酷寒的地步,抵御几波北仇的攻击本不成问题,可萧长戈却想趁此机会逼司羡娶自己的七孙女,算是大大地触了司羡的逆鳞。

司羡头硬起来那是真硬,疯起来也是真疯,他知道萧家无非是看王兄们都年岁大了,无法亲自去北境上阵杀敌,这才逼迫于他,于是他索性自己披挂上阵,扬言要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