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五十六)

进入宁国境内,司羡就派暗卫将他平安返回的事情传到京城了。可怜几个老侯爷提心吊胆了半年,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桑桑也收到了消息,同羽衣道:“臭小子可算是回来了。”

羽衣也道:“君上回来,您也能歇歇了。”

司羡这一去,端妃她们心里就慌慌地,所以总到桑桑这里来,让她不胜其烦。

而司羡踏上熟悉的故土,也不像之前那样忧郁了,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活力,带着奉烬兰这儿走那儿瞧。

有一回走到一绸缎铺跟前,奉烬兰非要进去给他买些料子,司羡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全都依她,于是奉烬兰挑了好些铺子里卖不出去的奇葩布料,什么猪肝色的、咸菜色的、栗子色的等等等等。

陪在一旁的公孙明御光看一眼那些料子头都发晕,等拿到车上,林述一语道破天机:“这些莫不是给君上买的?可也不见得君上穿了人就会难看些啊。”

司羡用手指着自己道:“给我买的?”

女子点点头。

“为什么?”司羡还记得她总是让他穿白衣。

女子目光不与他相接,“现在的衣服太招人了。”

司羡穿着一件玄青色的常服,比较庄重,但要说招人,那可真的没有。

“要不我孤白袍?”在宁国,穿白袍的必不是什么贵子,想必这样也能挡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女子却眼神定定地看他半天,最后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穿白衣是最招人的。”

“……所以学琴的时候……“司羡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奉烬兰不由抿起了嘴。

她当时就是在假公济私!

“好啊,”司羡一甩折扇,“那两位神官可知道你的用意?”

女子不在意道,“随他们怎么想!”

司羡觉得这些瀚海的神官似乎和外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我听神宫外面住着的婆婆说,神宫里面除了从者还有祭祀,你和另外两个神官可都是祭祀?”司羡第一次问这件事。

“为什么没觉得我们是从者?”

司羡道:“我见过外殿的从者,不像。”

奉烬兰笑笑:“是人就都会伪装,在外殿和在别处自然是不一样的表现。”

“那你是从者么?”

奉烬兰却看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司羡以为自己触及到了什么神宫秘辛,遂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若是不便说就别说了。“

这世上哪里都有秘密,但知道的多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女子看向车窗外面,半晌忽然道:“神宫里有从者、流云从者,还有祭祀,他们两个是流云从者。”

这回,司羡没有再追问下去。

到了京城那日,正赶上大朝会,而安侯监国,朝臣和他那几个王兄按说都应该在勤政殿里。可司羡没想到,他还没进城呢,就在道边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你们,怎么没有上朝?”这和逃学了有什么区别。

几个臣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有一人开口道:“今日王君回归朝堂,安侯宣布休朝一天,安排臣等在此接应。”

司羡感觉有些头皮发麻:假公济私真是要不得!

“几位侯爷正在城门内等您呢,臣几个过来打个头阵。”说这话的是现任荣乡侯,跟司羡是拐着好几道弯的亲戚。

司羡只得微微一笑道:“辛苦几位爱卿了。”

进了城,那阵仗更是大,京城的几条主要的大街都清道了,宣侯看着平安归来的司羡简直是热泪盈眶——自家这小弟还真是有些本事啊!

等他再看到从车子下来的奉烬兰就更是激动了——他、他、他还真把神官给拐回来了!

因为有奉烬兰,司羡回来这一路上没吃什么苦,在宫外见了几位王兄,回宫之后就立刻去见桑桑了。

“孩儿不孝,让母妃担心了!”司羡头一件事就是给桑桑请罪。

桑桑叹口气,走到跟前扶起他道:“回来了就好,你这脾气也是随了我。”

“嘿嘿,我不像娘还能像谁?”司羡乐颠颠地把他娘扶到上首坐好。

“这穿的什么衣服?”桑桑自打他进屋,就看到了他身上颜色和花纹都不伦不类的外衫了,一看这路上就吃了许多苦的样子。

“就随便在路上买的,禁脏!”司羡哪里敢说是奉烬兰专门让她穿得哟。

“快去换了,你这穿出去再让其他臣子看了,不得以为咱们王室穷成什么样子了,不好不好!”

司羡连连安抚他娘道:“好好好,我去换了。”

“说孤,出去才半年,又忘了!”

“好好好,孤记着呢!”

桑桑这才露出个笑来。

司羡拔腿正要走,忽又听他娘道:“我听说你把女神官也接回来了?怎么不见她人?”

“孤让人带她去了梦天阁,等晚上用膳的时候再把她带来。”

“这会不会有些失礼?”按说她应该亲自去梦天阁拜见对方。

司羡忙道:“这有什么失礼的,她们修行之人,没那么多讲究的。”

“那就好,那就好……”

司羡出了福庆宫的门就回了泰安宫,张胡和卫喜俩人争着诉说他们的思念之情。司羡看看一旁公孙明御和林述颇为困倦的样子就让他们都去休息了,然后把谢子元换进了宫。

谢子元见四下也没别人,对着司羡还挤眉弄眼了一番。

司羡后退一步:“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子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得偿所愿啦?”

“什么得偿所愿!”司羡假装看奏章。

谢子元揶揄地看他一眼,单膝跪地道:“君上为国为民,不辞劳苦,下官佩服,佩服!”

“起来吧,起来吧,”司羡真是无语极了,“孤记得你夫人应该已经生产了吧,如何,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谢子元见他把这话题岔过去便也不再多说。

“女孩啊,”司羡把手上的奏章放下,“孤赐她一个平安扣金项圈,望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谢子元大喜:“谢君上!”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小时候谢子元没少给他当沙包,这些赏赐都是他应得的。

司羡想着趁天色还早,赶紧看一会儿奏章,省得哥哥们老说他不务正业。没想不过一会儿,宫人就左一趟右一趟的进来通传说是后宫的哪个娘娘来探望他了。

司羡想着左右也该见一下,于是让她们全都等在偏厅,等着人来的差不多了,他才带着张胡和谢子元过去。

其实这些妃嫔原本是想着等在宫门口的,但桑桑早就听报信的人说瀚海的女神官也在,所以就将妃嫔们的要求驳了。

而这些妃嫔中既没有重臣之后,也没有世家嫡女,纵然不满,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乖乖听话。不过这会儿司羡回了勤政殿,她们得了信儿,就一个个打扮停当的来了。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因着来的人多,偏厅里本来是嗡嗡的,然而司羡出现的那一刻,室内再无声音。

谢子元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了清晰的贪恋与痴迷,似乎这半年来的等待都成了不值一提的

小事。

司羡坐到上首正中的位子,妃嫔们连忙行礼道:“请君上安!”

司羡抬抬手:“免礼罢。”

之后便是一番寒暄。

司羡已有六个儿子,七个女儿,一朝回宫,他自是要问上一问,也因此大家有了许多话说。

别的孩子都还好,只有老二近来咳嗽,妍妃絮絮地说了一回,神情中不乏担忧。

司羡道:“既然扈太医看了,又说并无大碍,好生将养即可,明日我去看看他。”

妍妃闻言大喜,眼中都蹦出了星光。别的妃嫔一看,心内的小人不免捶胸顿足:怎么我就没想到这样的方法!

不过她们也就是在腹中想想罢了,王嗣的健康是大事,没谁无聊的拿这个赌君王宠爱的。

司羡在偏殿中坐了两刻钟,估么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准备回去继续看奏章,忽然有宫人来报说女神官来了。

奉烬兰气质凛冽,威压甚重,泰安宫门口的宫人们阻拦她不及,便让她直接来到了偏殿外面。好在她也知进退,并没有直接入殿,这才让宫人有机会前来禀报。

司羡听后,无奈摇摇头道:“让她进来吧。”

对方身为瀚海神官,没让他出去迎接,恐怕已经是给面子了。

奉烬兰得了允许,便跟着宫人自殿外缓步进入了大门。

她今日没有穿她的浅蓝色衣衫,而是换上了司羡为她准备的绀蓝色锦袍。她本来就是极张扬的容貌,如今穿上这满绣的重工华服,正如身份贵重的王女一般。

她眼神随便一扫,妃嫔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司羡也是给足了她面子,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走下御座道:“神官怎么来了?这边请!”

说着将她引到自己旁边的位子上。

底下的嫔妃一看她坐的位置,差点没喊出来——御座旁次下首的位置之所以空着,是因为这历来是正宫王后的座位,旁人轻易坐不得的。

奉烬兰笑收起凛冽的气质,和善地笑一笑道:“吾听说王宫中这会儿就这里最热闹,遂来凑个热闹。”

“只是过来问一问孩子们最近的状况,这便要回去看奏章了。”他有一后宫的妃子和十几个孩子也不是秘密,所以也根本没想过隐瞒什么。

奉烬兰不慌不忙道:“那吾跟你同去,可好?”

“正好,孤也有事同神官商量。”司羡如何会说不好?

等他们二人离开,妃嫔们面面相觑一番,忽地三五个结成一群,相携而去。

奉烬兰跟着司羡进了他的书房,见到桌案上摆着足有一臂高的奏章,不由感到几分歉疚。

司羡倒是无知无觉,让她在一旁坐了,自己则走到桌案前看起了挑出来的几本。

书房边的窗户正对着一个小花园,如今已经快要入夏,小花园中也是草木葱茏,鲜花馥郁,远远还能瞧见那些妃嫔们离去的背影。

奉烬兰放出灵识,甚至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其实她就算不放出灵识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她知道自己刚才坐的那个位子是正宫王后的。

司羡埋首于政事,没过多久天就黑了,宫人来报锦太妃请他们去福庆宫用膳,司羡才从那些奏折中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地在上面又画了几个圈,这才展一展衣服和奉烬兰去了福庆宫。

桑桑虽然也听说过瀚海的神官们辟谷,轻易不吃凡俗之物,但她还是让膳房用心的制了一桌子的菜肴。连司羡看了都道:“膳房可是换了新菜式,往常没怎么见这些。”

桑桑道:“有你爱吃的,也有之前没有的,这不是神官来访么,本宫必不得怠慢。”

“好啊,母妃偏心!”司羡熟稔地玩笑道。

见他身旁的锦衣女子不说话,桑桑又道:“此宴不过是凡人菜式,若是无碍,神官可以尽数尝尝,若是有不便,不必勉强。”

“您叫我烬兰吧。”不知为何,她如今听“神官”二字倒是觉得有些别扭。

“可以吗?”桑桑的表情很是惊喜。

奉烬兰好脾气的笑笑:“有何不可。”

她不拿捏身段,桑桑也是有智慧的人,加之司羡又会调节气氛,这一顿饭下来,可谓“宾主尽欢”。

等他们二人离去之后,羽衣在一旁方道:“看着倒真是一对璧人。”

桑桑却叹了口气,“我听说修行之人无心无性,方能所得圆满,可你看,这烬兰可是无心无性之人?”

羽衣深以为然道:“的确不像是传说的那般。”

“若是他二人成了好事,别的不论,神宫岂能善罢甘休?”桑桑其实担心不已。

“那……”这样一说,羽衣倒觉得她们如此亲切有些多余了。

桑桑看破她心中所想,解释道:“无论如何,这毕竟是神宫出来的神官,我们不可怠慢。你下去通传一声,说最近神官在宫内,宫人们务必都打起精神,以礼相待,切不可坏了规矩。”

“是。”羽衣得了命令,立刻就去办了。

她走后,桑桑走到窗前对着银盘一般的明月,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日又是十五,正赶上无风无云,正适合赏月。

司羡自是不能错过如斯美景,于是带着奉烬兰登上了梦天阁的观星台。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在波光的映照下,一切似乎都温柔了起来。

不过这是司羡从小看到大的景致,如今再次看到,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半天道出来一句:“终于回来了。”

“怎么,瀚海不好?”在奉烬兰的印象里,瀚海也有这样明亮的月光,这样摇荡的湖水。

司羡凭栏四望,“瀚海虽好,可终究不是孤的家啊。”

“是啊,你在那里只能住竹屋,自然比不得王宫中高床软枕。”这话像是讽刺,可女子语气却又十分认真,不带半点讽刺的意味。

司羡不由反问道:“瀚海也不是你的家吧,你不会想家吗?”

他想知道是不是像她这样的修行之人已是无心无性、抛诸一切了。

却听女子道:“我九岁就进入神宫了,瀚海就是我的家。”

“那你之前的家呢?父母呢?”

奉烬兰望着月亮道:“我生母早亡,我父亲去了新夫人以后就不想要我了,八岁那年把我过继给了同族的族兄,我养父养母倒还算不错,只是一年后我就被祭祀找到,从此名字也不在族谱中了。”

这还是司羡头一次听她讲自己的过去和家事,虽然不见她有什么伤感之色,但还是安慰道:“看来入神宫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让女子轻哧一声,“其实祭祀们选人,选中的人并不是一定要入神宫的,要不要去全凭个人心意,只是我没了生母,生父又不喜,所以我就觉得被祭祀选中是我命定的事情,就该我去。”

“那你有后悔过吗?”

司羡知道,凡能成事者皆要经过一番艰辛困苦,想她能在神宫中有一席之地也是吃了苦头的。

奉烬兰摇头道:“从未。若有一日能触及彼岸之境,说不准会再次见到我的母亲,我又怎么会后悔呢?”那我呢?

你去寻彼岸之境了,那我呢?

司羡没有出声,但一颗心却从水面慢慢沉了下去。

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想要的并不是长长久久。

此刻,春风和煦、灵沼波暖,可周身仿若有了一股寒意,刺人心肺。

司羡回朝,自然有很多事要处理,而头一件就是为他们老司家正名,昭告天下他们司姓王族并非窃国者,并且是神宫所认的事情。

其实司羡早就想好了,神宫不理俗事,所以他即使去了瀚海后一无所获,回来照样能如此宣布。

不过如今有了奉烬兰,他也就不用兵行险招了,直接在澄清诏书上盖神宫的大印即可,然后分发于民。

对于奉烬兰来说,这也是小事一桩,很快就办好了。

第二件是新制灵药的事情。

之前司羡也询问过是否有其他途径得那瀚海神水,答案却是”别无他法“,于是他便放弃了这“神水”的想头。不过回来的这一路上,司羡在奉烬兰这里也是大开眼界,知道这世上除了神水,还有许多其他神奇之物可以入药,故而有了曲线救国的心,想趁此机会让太医和王室丹药师等人好好地向奉烬兰学习一番。

只是这事他若说了难免有利用之嫌,还是得让太医和丹药师自己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