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也不喝,这可怎么办呢?”司羡闲闲地扇着扇子。
公孙明御抱臂站一旁如一尊石像。
他这个主子向来多智,所以他根本就不担心。
果然,不过片刻,司羡便同他道:“去把宣侯给孤叫来。”
宣侯到后,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公孙明御就见他离开了。
门外跟公孙明御做伴的张胡道:“这定是想出办法了。”
公孙明御不置可否。
会盟第三天,谈判桌上火药味甚重。
中午用饭时,各国使臣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往神官住的地方去。司羡远远地瞧着,见这些人在神官的门外站一会儿,却又不得入内,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大碗饭。
话说他这一天天亲力亲为,也是很累的。
但是安侯却是过来十分担心地道:“上午这几个时辰,虽然神官们没出声,可老臣看他们是向着离国的。”
“哦?何以见得?”司羡自觉是没看出来。
安侯道:“君上没注意么,北仇每每提到跟离国和亲,那女神官都会动动手指。”
司羡虽然也是一心多用,但他的注意力到底是在各国谈判的内容上,故而并未留意像这般细微的动作。
宣侯却在一旁驳斥道:“瀚海神宫如何会在乎区区一个离国,五弟莫要太过疑心。”
“瀚海到底挨着离国,如何会不在意?常言道‘打狗还需看主人’,纵然离国只是区区小宠,可难道神宫离国利益受损有伤他们的赫赫威名?”安侯言语之中丝毫不相让。
宣侯仍是不同意道:“神宫威名,并非与离国有关,五弟你没有去过瀚海,并不知这些神官是如何的高傲冷绝。虽说神官们也是爹生娘养,可我求福水之时,曾亲眼见过亲爹亲娘死在眼前神官却连眼都不眨一下,更何况是个离国。”
安侯有些急:“你说的这种事如何能同国事相比?瀚海神宫说穿了也是一国,哪个国君或者哪个臣子不会为国之福祉而考虑?”
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司羡摇摇头,打断两人道:“下午孤会教人注意神官动作的,只是如今的重点并不是这个。”
对于宁国来说,和就是败,战才是赢。
“两位哥哥还是想想法子,想想想如何将“和”和“战”囿于咱们宁国的一念之间。”
别看昨日和今日吵的凶,实际上几国使臣不过是在用言语试探,而彼此间的底牌却是慢慢亮的,所以后面几天才是重点。
两位老哥哥得了命,下午的和谈就以他二人为主,司羡依旧是在后面喝茶吃果子看戏。
因着几国吵来吵去都是不肯相让,今日的和谈早早便结束了,从议事堂离开,大家都一股脑地回到住处开始复盘今天的和谈内容。
而司羡回去吃了点东西,又让人去请了神官过来。
他今日的借口是“指点音律,赏玩八音”,为此,他昨日特地让宣侯从宫中拿了几样前朝珍品出来。
再怎么说,这瀚海神官身上也明晃晃地揣着玉箫,倘若再不肯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好在这借口果然有用,不一会儿侍从就引着神官们来到了司羡的住处。
进屋的只有两人,一男一女,岁数更大、地位更高的那个反倒是没来,但司羡并不在意这个,笑容款款地将这二人请到了屋内,然后命人将几个箱笼搬了过来。
“常听人言瀚海神官好音律、擅音律,孤曾经也学过一二,只是太过愚钝,三年都不得寸进。此时请二位过来,便是想让二位指点一番,另孤这里还有一些前朝的乐器,可供二位赏玩。”司羡宽袖一舒,目光中尽是郑重,和白日神态十分不同。
却见那女神官勾起唇角,面上似是含着一丝讽笑道:“不知宁国国君修习的是哪种乐器呢?”
司羡落落大方道:“君子八雅,孤主要修的是琴艺,不过萧和埙也习过几年。“
女神官看都不看箱笼里的那些乐器珍品,就道:“国君不若先鸣琴一曲。”
司羡其实没学过多长时间的琴,司炎早就有意把江山交付,培养他时,琴画只是泛泛,真正让他用心学的都是骑射、治国之策以及识人之术。不过司羡学东西上手很快,譬如琴,不过寥寥数月,他就能弹常人三年才能学会的《永宁大曲》,是以习过三年,大部分琴曲他都能弹上一弹。
如今便是要亲自来一曲,他也是不虚的。
信手拨弦,琴声嘈嘈,时而空旷幽古,时而绵延徐逝,若明月松风,也若激浪奔雷。
夕阳透过纱帐照进屋中,司羡的脸侧被覆上了点点金红,如调了金粉的朱砂,明媚妖艳。
一曲毕,满室寂静,风吹动窗边书册,簌簌之声滚落了满地。
半晌,室内都无人出声,司羡只得主动道:“如何,神官们可有指教?”
浅淡的女声轻轻响起:“鼓琴曲而至神化者,在于养心,为何不着白袍?“
宁国以深色为尊,此时司羡身着玄色衣袍,正是宁国国君的常服,但他并不以此为自己开脱,而是道:“孤十指生涩,而琴乃圣人之器,深衣可表尊崇。”
“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凡俗之人,应抑乎淫荡,去乎奢侈,以抱圣人之乐。”这便是说他矫饰欺人了。
然而司羡从善如流,道:“明日神官前来,孤定着白袍。”
白袍又算什么,若能让此次会盟顺利,披麻戴孝他也当得。
此女似是看他还算听劝,随后指点了几句他的琴艺。
《永宁大曲》是司羡的保留曲目,哪里弹得好、哪里弹得不好,他自己一清二楚,纵然日久没练,但聊上两句、投其所好还是可以的,故而室内气氛还算和谐。
不过两位神官也只在此处待了半个时辰,一到酉时,二人便说还要回去打坐练功,十分干脆地离开了。
公孙明御和张胡、卫喜刚刚都在屋内,见神官们离开,三人都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司羡把神官们送出门去,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二人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回转到室内。
一进屋,公孙明御就迫不及待地问他道:“君上明日可真要着白袍?”
司羡一边往窗边去,一边道:“自然。”
“可……”一国之君怎能着白袍呢,那女子分明是在难为他们君上。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着白袍?”司羡拿起窗前被风翻乱了的书册捋了捋。
公孙明御道:“以君上之尊,自是要着玄衣,他们这么说难道不是挑衅之言?”
司羡随意地摆摆手道:“并非是什么大事,宣侯不是说瀚海以白色为尊么?”
“……”公孙明御回忆这三人,果然都是身着浅色服饰,便也说不出什么了。
“君上,那女神官喝了茶水。”几步之外的卫喜忽然出声道。
“当真?”司羡看向刚才二人的落座之处。
“真的。”
司羡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道:“看来这瀚海的神官也并非是铁板一块。”
只要投其所好,想来还是有机会攀一攀交情的。
随后的几日议和,各国虽然不像前几日那样吵的厉害,但对所议之事态度愈发慎重,经常是有人抛出一句话,在场之人许久都不接。
安侯一个唾沫一个钉,钉得北仇使臣眼睛发红,恨不得立刻把眼前这个宁国人砍了。不过有瀚海神官坐镇,他只是把一双拳头捏了又捏。
在场之人觉得情况还不错的恐怕只有司羡,他每日傍晚都请神官们指点琴技,自觉彼此间的交情也是突飞猛进。
其实这完全得益于他的聪慧。
为师者,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在自己的教授下,学生所学之事没有进步。而司羡,不仅天资聪颖,还十分听劝,不仅抚琴时着白袍,还是各种各样的白袍。
连公孙明御都会说:“君上,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
讨好之意也太明显了吧。
司羡哼笑一声,心道:可不就要明显么?
会盟一共十日,到了第七日傍晚,司羡像前几日一般照常去请三位神官。
前几日来的都是那年轻些的一男一女,司羡也就不指望那个岁数大的能一起来了,却没想到,今日一请,这人倒是也跟着来了。
司羡十分高兴,一见面便说了许多戴高帽的话,不料此人一开口却是:“宁国王君谬赞,老夫来此是来告辞的。”
“告辞?”这会盟可还没完呢!
此人道:“宫中事忙,有几桩急事需我速回,一会儿我便出发了。”
司羡看看他身后的女子,“那会盟之事?”
神官笑道:“王君莫急,他二人会留在此处,一直到会盟结束。”
这人虽然皮肉紧实,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但他一笑就有种慈眉善目之感,司羡一边觉得违和一边道:“那就有劳二位了。孤已备下了薄利一份,既然您今日便要离开,那孤即刻命人送来。”
这人推辞道:“路途千里,怕是不大方便啊。”
司羡早想到了这个,忙道:“不妨事,只是一件随身之物罢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说完这话,眼前的这个神官竟没有再推辞。
很快,侍从便按司羡的意思将礼物拿来了,果然是个小小的盒子。
司羡为其介绍道:“这是我们宁国特有的一种矿石,覆粉于任何物体之上,都可以令水火不侵。”
矿石不过婴孩拳头大,上面刻着宁国的图腾,那年长的神官接过来笑道:”多谢宁国国君,老朽这就走了。“
司羡想说亲自送送他,不料几人走到门外,此人转身向剩下两位神官行了一礼后,踮脚腾跃了几步就消失不见了。
见此情景,公孙明御不禁睁大了眼睛:若他有这等本事,那真是能够上天入地了。
而神宫的另外两位神官似是对此情形习以为常,那女神官瞧见司羡的神情,淡淡地说了一句“进屋练琴吧”,随即转身进入了屋内。
司羡忽然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他这是真给自己找了个老师啊。
第八日,会盟进入倒计时,各国使臣心里那根弦都绷的紧紧的。
北仇使节甚至提出了和亲,但不过片刻就司羡驳斥了。他道:“本王的姐妹都已年过四旬,儿孙都不小了,本王的女儿也不过两三岁的稚龄,此时提和亲,难道不是强人所难?”
北仇使节道:“我们北仇的王世子也不过五岁,正好定个娃娃亲。”
司羡摆摆手:“你们王族皆身体羸弱之人,现下定了这娃娃亲,过几年若王世子身体也不好了,岂不是误了孤的女儿?不妥不妥。反倒是你们王后现在孑然一身,孤看不如把她送到我们宁国和亲怎么样?孤这几个王兄,可各个是人中龙凤,机不可失啊。”
他这一番话不仅让北仇使臣气得吐血,别国使臣也是大跌眼镜:没想到这宁国国君人长得跟朵花一样,嘴却这么损啊。
司羡心里冷哼:宁国好歹是战胜国,焉能同意这样的要求?
其实北仇使臣这么要求完全是没过脑子。他们王君活着的时候,都是别国挨揍,想要送人来和亲,还要看他们王族乐不乐意,也不是说但凡送个人来,他们就会休战的。
今一朝落败,这北仇使臣的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来,遂提出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
不过经过了这些时日的商讨,大局初定,北仇除了逞一逞口舌之快,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是司羡担心这北仇使臣狗急跳墙之下,再使出什么下三滥招数坑他,平日能跟两个神官走多近,就走多近。
他觉着若是自己出点什么事儿,神官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司羡这想法是没问题的,然而会盟第九日,另一个男神官也来同他告辞了。
司羡挽留道:“再过一日,会盟便要结束了,神官不能多留一日吗?”
这名神官语调温和道:“烬兰会一直在此处直到会盟结束,神宫事忙,恕我不能多留。”
他如此说,司羡也挽留不得,只好再赠送一枚矿石,目送此人远去。
女神官名叫奉烬兰,她似乎只对司羡的琴技感兴趣,见他还不进屋就开口催促道:“昨日的《凤鸣玄品》还有一半,这便开始吧。”听了这话,司羡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课堂。
他今儿个是真的不大想弹琴,是以回到室内便东拉西扯道:“神官教导这许多日,孤的琴技大有长进,只是未能亲见神官手弹一曲,总归是有些遗憾。”
他自认这话说的并无不妥之处,却听对方道:“国君今日不想练这琴了?”
司羡心思被人一眼看穿,面皮都有些绷不住地想要抽搐,但一国之君的素养终是没让他露出破绽。
他道:“神官如今也算孤的半个师父,一想到您马上就要离开,而孤却没能亲见其琴艺,这心中便有些空落落的。”
他声音一贯地清越且富有磁性,此时又刻意注入了感情,听在人耳中当真是难以拒绝。
只是同他富有诱惑力的话语相比,女神官的回答简直是让人背后发凉。她道:“国君难道没有听说过么?瀚海神宫只有杀人琴和断魂箫,这样……国君也想听么?”
角落处的公孙明御听到这话差点抽出剑来。
不过司羡也不是吓大的,闻言只轻巧一笑道:“未曾听过,看来是孤孤陋寡闻了,还能神官恕罪。”
女神官压根不跟他废话,直接道:“开始吧,《凤鸣玄品》。”
于是这一晚,又是老老实实学琴的一晚。
会盟第十日,乾坤已定,伴随着瀚海女神官的威压,各国使臣都在会盟条约上盖了章。
众人散去,司羡与宣侯安侯等人也回到房中。
卫喜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三尺多长的会盟条约呈给司羡,司羡却是看都未看。
对于他来说,不战即是输,何况丹英王后这个阴毒妇人未死,这上面的林林总总与他的心意相距离甚远。
安侯知他不快,于是安慰他道:“君上暂且忍忍,日子还长着呢。待神官走后,可徐徐图之。”
司羡想到暗卫送来的线报,精致的眉锋凌厉的挑起,“神官恐怕还不能走。”
“君上是怕……”安侯虽然没有把话全说出来,但在座之人都懂。
司羡轻轻捻起瓶中的一枝梅花,“的确如此,不过孤已想好应对之策。”
到了晚间,侍从又将女神官请了过来。
打开房门,依旧是一袭白袍的宁国国君。
不同的是,室内多了一桌子菜肴。
女神官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男子,对方笑意盈盈地走过来,道:“这十日会盟,多亏有神官才能如此顺利。孤一届凡夫俗子,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表示,遂置素斋几碟、薄酒半盏以表谢意。请!”
奉烬兰看了他许久,直看得他背后发毛,才往屋中走去。
两人落座,司羡想说什么,可一与眼前之人对视,他就不自觉地撇过头去。
“不知道神官对哪道菜感兴趣,所以孤就着人多备了些,用多用少全随神官心意。”说罢,他亲自拿起酒壶来为对方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