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四十七)

尽管司炎费心布置良多,但司羡接到手里的依旧不是一个锦绣江山。

他岁数确实还太小,还有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没有见过,去了一趟北境,方知这世上的难事是如此之多。

且原本他是打算做一辈子的“景行公子”的,届时带着他的娇妃美婢呼朋引伴地找一处城镇体察民情,只偶尔上上朝,为他的老哥哥们建言献策。

然而想法是美好的,实行是不成的。

五王子司瑞头一个不依。

他年少时的确有一个君王梦,当时,前后有大哥、二哥和三哥,他若想上位,只能是依靠军功,所以没少领兵打仗。

而他的三哥大概也是此种想法,那时不仅领兵打仗,还把南境治理的井井有条。

可惜那时他们的父王尚执掌着大权,所以他们这些儿臣不管内心想如何大展拳脚,现实中都是处处受制。

十二年前父王宣布让他和三哥监国,初初他是存着和对方争权夺势的心的,然而父王放手太过,他和三哥把江山这个重担接在手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做个君王是这样的难。

他们宁国需治的何止是只有南境和北境,东境、西境、洪水、干旱、蝗灾、瘟疫等等等等,哪一件不是要钱要粮、要铁要盐?

而选贤用能、兴利除弊,平衡朝臣之势,又哪一件不需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十二年过去,不管别人如何,他心中那个王君梦早已尽消,监国也真的监够了。偶尔休沐之日,含饴弄孙之时,才是他心中最畅快的时刻。

况且他再过两年就年过六旬了,已然是个垂垂老翁,何必挟势弄权?而八弟正是舞象之年,合该一展抱负、建功立业。

由此,他是力主司羡即位的。

三王子司瑕跟他这个五弟想法类似,不过主要原因是他内心的隐秘之处还存了一个人,所以对于司羡即位并无异议。

至于其他人,大王子司玮修了许多年的王陵,已然没了做事的心气儿;二王子司玦主持有关瀚海的一应事物,也是分身乏术;七王子司玥在司炎中毒后一直追查有关夜王的各种隐秘之事,到如今已是个谍报头子,整日忙的不可开交,每日盼望的便是有小辈能赶快接手他这一摊。

到此,司羡即位也可谓是“众望所归”。

不过司羡的本事,朝臣以及他的哥哥们都是有些怀疑的。

原因无他,这小子自小骄纵任性,便是天生过目不忘,可却是个弊病——学东西浮躁的很。

这样的脾性,若是做个普通人,只求一日三餐,日子是过不差的,可他偏偏是一国之君,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

而许多国事看似小事,实乃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祸患,故而这教过司羡的几位先生以及被封为安侯的司瑞一开始都是忧心忡忡的。

远得不说,就说最近与北仇的战事,安侯就担心的很。尤其是听说宋国去请了瀚海的大神官来调停,立马就进了宫来。

再说这北仇的战事,打了这么些年,宁国的将领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有效的战术,即便是那离魂族人一起,也是有法子治的。

而司炎生前已有剿灭北仇王廷的的计划,只待一个适合的时机。

他去后,这便成了一个遗志,不肖说司羡,就是他的几个哥哥都憋着一股气为父报仇呢。

可若是隔壁的宋国和离国请了瀚海的神官前来调停,那为了给瀚海一个面子,宁国便很难再按原先的计划全歼北仇王廷。而这一等,复仇成功就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这口气,几个王侯是很难咽下去,安侯虽然暂时被司羡说的计策安抚住了,可看到他那副恣肆随意的模样,不时暗暗着急。

要司羡自己说,这离国宋国实在是太不争气,打不过北仇自可以找他们这些左邻右舍来帮忙,找什么瀚海的神官,这和小孩子打架打不赢搬了自家大人出来调停又有何区别?

不过他这想法若让宋国的国君知晓,高低得在背后骂他——又不是没让你来帮过忙,谁知道你是帮最小的忙,捡最大的漏,还不如不帮!

虽然司羡在外行事略显随意,但他心里是有计较的。

这一日傍晚,他在勤政殿偏厅用过饭,又将赤神洲的舆图打开,细细地瞧了一遍。

舆图上的北仇依然是原来那般,西北与离国隔海相望、西南与他们宁国接壤,中部与宋国相连,东线与黄曲隔山分治,看起来强大的很。

实际上早在几年前局势就不是这样了。

北仇王廷来犯的第二年,宁国就联合了离国与宋国两家一起对付北仇,故而即便北仇人强马壮、又有离魂族人助阵,依然是颓势连连。

不过这世上之事总是一波三折,离国和宋国一开始助宁国是感到了同样的危机,可危机一旦稍解,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首先就是离国,他们背靠瀚海,又对北仇隔海相望,危机感并不如宁国和离国强,眼见西线的北仇兵力被削弱,就干起假扮匪徒、在宁宋两国大军屁股后面抢财宝的勾当来。

宁国抓包了一次,但离国拒不承认,为此两国便起了龃龉,所谓的联盟也就形同虚设了。

宋国原本是宁国还算牢固的盟友,然而没过几年,宋国王室出了兄弟阋墙的戏码,新登基的王君为了保存自己掌握的兵力,多次拒绝宁国一起出兵北仇的请求。

而北仇王族知道这个消息,隔年就再次集结兵力攻打宁国,并且向宋国的国君提出了和亲之事,并且点名道姓要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说起来这宋国国君也是怪,你跟他说国家大义,他不肯出兵;你同他说我要你亲妹妹做老婆,他分分钟便大军压境。

北仇王族本以为这宋国国君是个软柿子才那般欺负的,没想到却给这新登基的王君激出了一身血性。

彼时的宁国刚刚打过一场,正想歇歇,见宋国说打就打,索性在他们后面捡些漏。

主持北境战争的主帅一直是五王子司瑞,他那时以为反正宋国已是跟北仇打了这场,所谓的议和也就破裂了。可没想到这新国君和北仇对峙了几年依旧是既不想出兵、又不想出妹妹,最后竟然派人去找了离国国君,并同离国国君一起请了瀚海神宫的神官来调停。真是教人气闷!

司羡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把那牛皮舆图卷吧卷吧塞到了一边。

做完这一切,他便坐了下来准备喝口茶,只是手中的茶杯还没端起,就见有侍人进门行礼道:“君上,锦太妃来了。”

桑桑很少来这勤政殿,是以司羡一听,赶紧走到殿门口迎接。

桑桑见了他就笑:“吾儿今日怎么只一人在殿中?”平时这个时候都要叫个妃嫔过来磨墨的。

司羡不羞不躁地扶着她道:“毕竟有军国大事,也不能让人日日陪在此处。“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

两人走到上首坐了下来,侍人端来茶水。

司羡适时开口道:“母妃来此可是为了什么事?”

“无事我便不能来了?”说完,她品了品那茶,却还不如自己宫中的,便又道,“怎的如此俭省,这茶已有三月了吧?”

司羡不由笑道:“母妃好口条,这都能喝出来,儿子也就是随便喝喝,是白水也罢。”

桑桑不禁微蹙眉头怜爱的看向他道:“你这做什么都随意的劲头也真是不知道随了谁,好歹一国之君,怎么连张胡、卫喜也不上心些?”

张胡和卫喜都是司羡身边的内侍。

“这不都跟舅舅们学的嘛。”司羡倒是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还道,“娘,别怪他们,这进贡的茶我一人都喝不完,迟早是要旧的。”桑桑只得无奈道:“好,好,你高兴就是了。”

又喝了两口茶,桑桑才说了来此的正事:“娘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听闻瀚海的大神官要出面为几家调停,可是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事在民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不算什么秘密了。

“可是定了在哪儿,何时?“桑桑语气颇为急切。

司羡道:“尚未定下,不过我猜也许会在离国边境。”

“在哪里会盟难道不需要几家商量么?”桑桑对国事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

司羡斟酌着道:“本是离宋两家去瀚海请的人,这会盟之地按说也是离宋两家来定。”

“这样么?”桑桑表情里有一丝失落。

司羡见状不由道:“娘可是有什么想法?”

虽然他如此问,可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桑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这个口,一时有些犹豫。

司羡看出来她的迟疑,便道:“娘跟我还需吞吞吐吐吗?直说便是。”

桑桑遂开口道:“娘是想,能不能咱们也派人去请请那瀚海的仙人呢?或者让会盟地定在咱们宁国?虽然娘是听说那瀚海的仙人本事通天,可娘想着仙人也是人,若是能够有机会一见,让瀚海也庇佑庇佑咱们宁国,岂不是善事一桩?”

“这……”司羡倒是觉得很有些道理,只是如何实现一时还没有头绪。

“怎么?可是娘说的又什么不对的?”桑桑看他似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司羡摇头道:“不,娘说的极是,只是瀚海对外称从不干涉各国政事,便是见证,也不存在说和之意,只是在一边看着做震慑罢了。”

“事在人为不是么?”桑桑说起这些事情来几乎不需要思索,“既然瀚海的仙人能被凡人请动,就说明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而凡事都需抢占先机,咱们宁国已然滞后,若不再使一把力,岂不事事都在离宋两国后头了?”

司羡脑筋转的飞快,最后郑重道:“娘说的极是,孤这就找人着手办此事。”

他这一开窍,便召了几位侯爷连夜进宫共商此事,整个前朝很快地转了起来。

若说瀚海神宫的事情,恐怕没人比司玦这个宣侯最清楚的了。

当年父王中毒后,所嘱托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他去瀚海求药。

那时,他们宁国与瀚海神宫并无来往,就连过去的路线都是从先帝起就荒废多年无人走过的。

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加之又好奇,誓要进入瀚海看个究竟,而经过了重重磨难,这一股气最终也支撑着他来到了瀚海。

真到了瀚海他才知晓,瀚海也不过是一块儿陆地罢了,而真正的神宫则在腹地深处,并不许外人进入,只是每月初一十五会允许人们在最外面的宫殿祭拜。

而他想要求到的“神水”,就在每月十五发放。

尽管司玦已经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最后却也没有拿到所谓的“神水”。

原来真正的“神水”是藏在每月十五发放的一百盏“福水”之中,一年也不过三盏。

为了这一年三盏的“神水”,神宫外面驻扎的人甚多,各个国家各种势力的人齐聚于此,却迫于神宫从者的威势,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司玦不是没想过用抢的,可来请这“福水”的人心中早有算计,大多是拿到之后便一饮而尽。

纵然有留下福水不喝的人,可他们只要稍微离神宫远些,就会招致其他势力的人来抢夺。

司玦在瀚海神宫外面待了三月,仍旧一无所获,只得写信回宫询问对策,而司炎读了信后方才知晓当年萧翼能得到“神水”是走了多大的狗屎运。

当初萧翼抢夺“神水”救下两人,而他如今又因这“神水”身中奇毒,一因一果,真可谓报应不爽。

想通这前后之事,司炎也不再执着了,随即回信一封送给司玦。

信中司炎对司玦道他可即刻归京,只留下部分人马在此碰运气。

司玦收到回信后其实是心有不甘的,但他知道他再在此处盘桓也是无用,反正两边路途已通,待他回京商定好新的计策,再行前来取那“神水”。

而他回宫后,也确实同司炎叙述了这一路上的种种见闻,最终道只要父王增派人手,他愿意再次前去。

司炎见他有心,就把有关瀚海神宫的一应事情都放给了他来管理,也是从那之后,监视瀚海神宫成了司玦人生中最重要的任务。

如今要派人前去瀚海请神官出面,这个人非司玦莫属——一来他身份高,二来他对瀚海的情况也比别人都要熟悉。

这件事,司羡几乎想都不用想,而他将计划告诉宣侯及他的其他几个哥哥,众人也表示了同意。宣侯更是道:“承蒙君上厚爱,定不辱使命。”

司羡和蔼地扶他起来道:“这个江山,多亏有几位哥哥尽心守护啊。”

他这嘴一甜,几个老侯爷便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一番廷议过后,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司羡给众人赐了饭食,便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童威将军公孙明御常年在司羡身侧负责保护他,见他昨晚几乎忙了一夜,今天也没有休息,不由在众人走后道:“君上今日不如回寝殿歇息,明日再看奏折。”

司羡摆摆手道:“今日事今日毕,今日就看了吧。”

“这可有损君上的御体。”公孙明御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没人比他更希望司羡能长命百岁。

“偶尔一次罢了,你若累了便换子元来。”司羡知道他也在这里守了许久了,估摸着他也累的够呛。

公孙明御思考了一下道:“属下把子元也叫来,我们二人一起在此。”

“子元刚成亲,何必今日就宣他,莫不是你……嫉妒他?”司羡玩笑道。

谢子元是娃娃军的左使,三日前刚成亲。

“哼,属下才没有,我是怕他三天不练,武艺都松懈了。”公孙明御拒不承认自己是嫉妒了。

“你呀,”司羡手指在空中虚虚地向着公孙明御点了两下,”母妃差人送来的画像,你真的一个也没有看中?”

桑桑是拿公孙明御当半个亲子的,为他的亲事没少张罗。

“属下谢过太妃娘娘的好意,只是属下如今还没有娶亲的想法。”公孙明御拱手道。

“不开窍啊不开窍,娶妻有什么不好?倘你爹娘还在世,你现在孩子也能跑了。”司羡后宫如今已有十一个女人,可见他是觉得娶妻这事是不错的。

公孙明御却仍是道:“属下觉得一个人就很好,还请陛下莫要让太妃娘娘再为此事劳心了。”

司羡却不依道:“这事儿得你自己去跟母妃说,孤可做不了母后的主。”

公孙明御只得默默住了嘴。

俩人插科打诨了这一会儿,司羡的精神头也恢复了不少,趁着天还早一口气把奏折看完,然后直接在小书房的软榻上睡了。

等司羡睡下,谢子元这个左使到底是被公孙明御薅进了宫中。公孙明御对他道:“君上从昨晚到今夜,一共就歇了不到两个时辰,我也不大成了,你警醒些。”

谢子元诧异:“北境又出变故了?”

“差不多吧。”公孙明御为人谨慎,于政事从不多言。

谢子元叹一声道:“君上实在是勤勉。”

公孙明御拍拍他,然后自己找了个角落窝着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