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三十六)

明妃只一个已经出嫁的二公主,她父亲是司炎的老部下,是以她在宫里日子向来舒坦,对于这宫务是否还能在自己手中并不在意。

可淑妃就不同了,她是七王子和七公主的母亲,是一向好事成双的人,要是能把宫务抓在手里,她出门便更添三分底气。

是以太后问起后宫各处的事情来,淑妃显得尤为伶俐,明妃则是回答的恰到好处。

等到太后问完,余下的妃子终于能开口说话,只听宸夫人用清雅的声音:“太后慧眼,两位娘娘所想所做真是面面俱到,这几日晚上虽冷,但两位娘娘依旧没有短了各处的炭火,奴在此谢过两位娘娘了。”

说罢,宸夫人专门站起身谢了一回。

宜妃也附和道:“是啊,奴如今气血不比年轻时,晚上就指着这热气才能踏实地睡两三个时辰,奴也谢过两位娘娘了。”

葛太后笑道:“你们如今越发知礼,好好好——”

却听宜妃接着道:“不瞒太后,这炭火用着好是好,可奴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

“哦?如何个不踏实法?”葛太后双眼晶亮,没有一丝浑浊。

宜妃顺势回道:“奴听大公主说君上在各处都修了许多悲田院,要用银子的地方有许多,而这银霜炭一担就要二两银子,奴们这几个宫加起来多烧一个月就是几百两,奴这心里委实是不安。”

她这话一出,最先变脸的是华妃。

这里面只有她和桑桑没有孩儿做倚杖,况且她也没有桑桑年轻受宠,吃用都只能随大流,如今这些人为了争宫权却是要损她的利益,她如何能面不改色?

桑桑坐在最下边,眼睛盯着门口的虚空,一副“没听到也不关心”的模样。

淑妃听了则是老神在在地道:“大公主消息倒是灵通,奴都不知道这些呢。”

坐在桑桑上首的兰贵嫔开口道:“都说儿子大了不由娘,外面有什么事儿孩子不跟娘说也正常。”

对面的婉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淑妃道:“那娘娘一定不知道兰义诗茶会的事了。”

兰义诗茶会是这几年受追捧的一个诗社办的茶会,最近的大事就是淑妃的一个侄儿在茶会上胡搅蛮缠,结果被人追的时候自己跌断了腿的事。

“兰义诗茶会?”葛太后在口中咀嚼了一番这几个字,然后抬了抬下巴道,“是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于是婉夫人就把她从五王子那里听来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

因怕太后对真实性有所怀疑,她还拉桑桑下水道:“听说锦妃娘娘的哥哥当时也在,是不是?”

桑桑只得抬起头来微笑着回答道:“倒是还没人跟我说这事儿呢。”

她确实没听说这事儿,说的也都是实话,然而有人并不想放过她,兰贵嫔道:“不是前两日锦妃娘娘的家人又进宫来了么?没跟娘娘说吗?”

桑家人每隔三个月就可进宫一趟,在其他妃嫔那里就是无上的恩典,众人都眼红十几年了。

桑桑只得认生一般摇摇头。

宸夫人适时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淑妃身上,她道:“淑妃娘娘这些日子替王后娘娘主持宫务自然是劳累,如何能注意到那些宫外的事?你们可莫要再说那些事让太后娘娘烦心了。”

她说完宜妃连忙接上茬儿道:“都怪臣妾多嘴,倒让太后和淑妃娘娘心烦了,阿语在这里给娘娘赔不是了。”

说着又站起来赔礼。

太后抬起胳膊示意她坐下,道:“一点小事,值不当的,等一会儿散了朝,明妃你就去问问君上,这架桥修路、修房盖瓦是不是缺许多银钱,若果真是缺,宫中也要缩紧开支。”

太后大概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分配宫务,众妃子你来我往,暗藏机锋的口舌之争持续了一个早晨,待到离开时照旧是淑妃和明妃一起管理。

宸夫人自然生气,连带着看事不关己、无知无觉的桑桑也觉得格外不顺眼,正想开口讽刺几句,互听一旁有宫女道:“锦妃娘娘留步,王后有话对您说。”

桑桑只得眼看着众人离去,自己跟着这宫女一起转进了暖阁。

暖阁里摆着许多春天正当季的植物,因为屋里暖和,所以花朵也比外面露天的植物开得鲜艳。

葛太后上了年纪,坚持着太医所嘱咐的少食多餐,此时正在进宫人新端进来的八宝莲子羹。

见桑桑进来,她便嘱咐身旁的宫女再添一盏来。

葛太后许久未跟她单独说过话,是以桑桑也不知道是何事,只能按照一旁女官说的坐了,脸上端着恭敬的笑容。

葛太后一边喝着八宝莲子羹,一边在心里摇头:这孩子就不像白漪,做戏能做个十成,要是楼白漪,这个时候一定是到跟前替了玉带的活计。

葛太后的吃食,代。因此,桑桑那碗一模一样的八宝莲子羹很快就送上来了。

“吃吧。”葛太后见桑桑不动,只得自己补上这么一句。

虽然有王君的宠爱,但以桑桑的个性,她也做不出来什么恃宠生娇、大杀四方的事情,是以在葛太后面前向来是恭敬又疏离。

葛太后漱了口,然后用帕子拭着唇道:“唤你来没别的事儿,听说王后给你留了些东西,哀家想帮你看看。王后她临去前有些糊涂,难保给你的东西不合品级,哀家帮你看一看,以防将来有人给你挑出错来。”

桑桑不知太后是何意,便按实回道:“太后愿意为奴费神,奴自然是欣喜,奴这就差人去取。”

然后她扭头对羽衣道:“你叫上几个人一起,快些!”

葛太后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王后的东西被司炎挑拣了一番,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二,连三个小箱子都装不满,这和葛太后听说的可谓大相径庭,是以她问道:“如何只有这些?看起来倒没有白漪最爱的。”

桑桑贴心解释道:“里面的东西已被王君翻检过一回了,拿出去了不少,说是不适合奴用,还是该放到皇陵里面去。”

“原来炎儿已经看过了,你怎么没早说?”葛太后呷了一口茶来掩饰自己的多事。

“太后娘娘愿意帮臣妾的忙是臣妾的荣幸,奴也就厚着面皮再麻烦您一回。”这种话对于桑桑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葛太后忽地一笑,放下茶盏道:“也难怪白漪她看好你,是个聪明的。”又好拿捏。

“什么时候给哀家生个孙儿?”

葛太后这话问的突兀,桑桑愣了一下才道:“奴一向体弱,此事……急也急不来,只能是随缘。”

“你?体弱?”葛太后哼笑一声,“你若是体弱,神宫中的灵药岂不是白吃了?”

这是葛太后第一次跟她提及此事,桑桑来不及反应,只能装傻反问道:“灵药?神宫?”

“装什么傻?十多年前你命悬一线,难不成真是老彭把你治成这样活蹦乱跳的?”葛太后毫不客气。

“彭太医医术精湛,后来也并未向奴提及灵药之事。”桑桑斟酌着慢慢道。

“他不提你就不知道了?”葛太后戳穿她道。

桑桑答不上来,只能沉默以对。

“炎儿是怜惜你,可你也真不是个争气的,也不想想自己这岁数,不怕将来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么?”

桑桑想到了之前王后所言,于是口气犹犹豫豫道:“太后娘娘自是怜惜晚辈,可,王君似乎……并不希望和奴有个孩子。”

言下之意便是“您光和我说没用”。

闻言,太后朝身后挥挥手,玉带和浅碧就会意地离开了。

等她们走后,葛太后问道:“那你想有么?”

时人哪里不想有个子嗣的,何况她又是在宫中,若说不想,那她定会变成大逆不道之人,是以她道:“自然是想的,后宫中哪个女子不想?”

“你想,那就得跟炎儿说,要不然,他一心为了你长命百岁,全都忘了你这个锦妃想要在宫中站住脚,孩儿必不能少!”

饶是桑桑向来澹然,被葛太后这么一说也全身生出了不自在来,根本也接不上话。

葛太后看她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忽不屑的冷哼一声,“你不会以为自己没有孩儿也能像楼白漪一样做王后吧?”

这话让桑桑立刻从座椅上跳下来道:“臣妾万万不敢,从未做此等想法。”

“哼。”葛太后往后面一靠,上下扫了桑桑几眼,最后道,“坐回去喝你的吧,哀家不过那么一说。”

等桑桑走了,玉带和浅碧才从门外面进来伺候。

见桑桑的那碗八宝莲子羹都用完了,玉带便同葛太后玩笑道:“看来还是咱这里的东西好吃,锦妃娘娘竟都用完了。”

葛太后道:“咱们这里就算没好的也得给她变出来,要不炎儿那心啊,得疼出血来!”

玉带并不知道灵泽丹这样的事儿,只听太后语气如此之酸便下意识道:“瞧您说的,君王也不能有了锦妃就忘了娘啊。”

“忘了娘?哼,恐怕是早忘了……”

葛太后原意其实也是帮帮桑桑,可她这一开口就忍不住的想酸。

有时候葛太后也觉得自己当真吃了这个一国之母的亏,要她是个普通乡绅家的老太太,遇见锦妃这样的小妾怎么也得锤地大哭一场——那可是灵泽丹诶,连她主子敬懿太后都没吃到的灵泽丹诶,居然就给了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蹄子,搁哪个娘身上能不难受啊!

可没办法,事已发生,她只能帮儿子帮到底。至于言语上的不快,哼,她虽属一把,过过嘴瘾又怎么啦?

桑桑回了长宁宫没多久,华妃又登门了。

华妃今年不到五十,因为没生过孩子又保养得宜,看上去和三十七八岁的人也差不多。她是清淡的长相,气质和桑桑类似,后宫一直都流传着“王君偏爱这一挂,弄个赝品回来没想到又是个不会生蛋的母鸡”之类的话,而华妃自己私心里也认为多少是这样,所以这些年来都别着一股气不怎么跟桑桑说话。

如今她亲自登门,桑桑还觉得有几份新鲜,立刻让朱弦安排果子点心茶水。

华妃看着桑桑光洁如新的皮肤,搅着手中的帕子道:“也不必如此麻烦,我就是闲来无事过来同你说说话。”

桑桑亲自给她添茶道:“姐姐能来是桑桑的荣幸,必不能够怠慢。”

她说话如此滴水不漏,华妃听了更觉忐忑,目光不自觉地往周围瞧去。

此处为偏厅,中间置屏风以分内外,她的右手边是个四扇的边柜,上面放着玛瑙制的葡萄盆栽以及玉制的毛笔架,毛笔架上六根毛笔从粗到细排列,是用不同的材质雕刻而成,大概是象牙、翡翠以及金鳞木,看上去十分舒服。锦妃坐在左边,身后是几个高低错落的花瓶,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用丝绢和宝石做成的花束。再看过去,一幅快要通顶的百花图裱于墙上,玉石颜料在阳光的照射下,青的更绿、红的更艳。百花图左下角是一人多高的粉彩百花锦纹尊,绚烂华美、生机勃勃。

除此几样之外,厅内倒是再没别的什么值得一观,要说华丽程度,不及淑妃宫内的一半。但华妃却感到了一种淑妃宫内没有的闲适。

于是她道:“你这里阳光真好,倒照得这瓶也亮、画也美。”

桑桑微笑着同她介绍:“之前这厅里是有些黑的,后来让工匠在这边凿了两扇窗,一下就显得亮堂了。”

华妃立刻就明白了为何自己有此感觉——宫内一砖一瓦都不能随意移动,更何况是随随便便在宫室内凿出两道窗?

“妹妹胆子真大,万一把这墙、这屋子凿塌了可怎么好?”

桑桑眨眨眼:“怎么会?都是让工匠看好了的,果真房倒屋塌,王君岂不是会怪罪他们?”

华妃感觉茶盏里的香茗似乎过于香了。

这时,羽衣把点心和果子都端了上来,于是桑桑就张罗华妃吃喝。

华妃没话找话道:“听说锦妃娘家开着点心铺,你这儿的吃食想必是极好的。”

入宫十三载,华妃今日却是头一次来她这儿,头一次说这种客套话,桑桑心里怪好笑。她道:“难道华妃娘娘入宫之前没吃过我家的点心?就是那个开在城东和城南的积香斋。”

华妃道:“我和王后一样,是南边来的,自小也没在京里待过,一到京城就进宫了,外面的东西都没怎么吃过。”

桑桑笑:“那华妃娘娘就尝尝我这儿的藤萝饼和茉莉酥,跟家里的点心有七分相似。”

“哦?如何才有七分?”华妃似乎真对这些茶点很感兴趣。

“羽衣,你同华妃娘娘说说有何不同之处吧。”桑桑扭头道。

这么多年在宫里,羽衣嘴也很巧了,不过三两句就道出了宫内宫外做法的不同——无非是长宁宫做点心用蜂蜜代替黄糖,用鲜牛乳代替鸡蛋,其他原料都选最新最好的来,味道自然不同。

桑桑补充道:“铺子上要求每日的点心味道稳定、样子如一,就无法像咱们自己做这样精细随意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咱们这宫内的吃食反而不如宫外的。”说罢,华妃就捻起一块儿藤萝饼来。

桑桑一笑:“姐姐怎会如此想,宫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比不过外面的?!”

华妃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后又喝了口茶,才道:“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比如原来在家中,银霜炭那向来是随便使的,是取暖也好、是做饭也罢,如今在宫里,用点儿炭竟也需细细思量了。”

来了。

桑桑咬了一口藤萝饼,然后才道:“娘娘多虑了,虽说如今全国增加悲田院,后宫应该少用些炭火,不过现下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再少用无非就是少了你我这藤萝饼、茉莉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一忍?”华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妹妹进宫也有十几年了,怎么还这样天真?她们说的是整个后宫要减省,可最后减来减去,真被减了用度的只会是你我这样没有子嗣的啊!要是像先帝时无嗣的宫妃多的话也就罢了,大家一起苦一苦、忍一忍,如今只有你我,如何能躲逃的过呢?‘

华妃说起这个来简直是满腹的委屈,“你定是想着你还年轻,将来还能生吧?我跟你说呀,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呢,没有,一直没有。我进宫的时候淑妃还是个黄毛丫头,一转眼这么多年,我老了,可人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我啊,我一把年纪了,还图什么?不过就是一天三餐,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要被人做筏子,忍饥受冻……”

桑桑静静地听着华妃说这些,并不反感。

也许等她到了这个岁数也是这样,只盼一日三餐,有水喝、有衣穿,谁要叫我活的不舒坦,我就去找别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