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二十六)

司炎自打到黄家忙活了这一阵子,还水米未进,看桑桑躺下了,他才出去跟黄大柱又要了两个粗面馍馍。

夜凉如水,冷月如银,坐在院里的石头凳上,司炎倒是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之感。

许多年前,他还是先帝的众多儿子之一,为了引起父亲的重视和逃避宫中的琐事,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在给他的父王收拾烂摊子。

先帝喜好奢靡,可宁国却并不算富庶,底下的税收了一茬又一茬。国中从东到西,有良心的没良心的、有血缘的没血缘的,集结几百号百姓就要打上京城来的“土匪”简直数不胜数。

他知道再不能这样下去,因此从头开始集结军队、操纵朝政,甚至控制先帝。

这么多年,他以为在自己治下百姓安居,然而二十多年过去,民间百姓吃得依然是与先前无二的粗面。

司炎揪下一块粗面馍馍细细地咀嚼,同时内心涌起一阵挫败之感。

大杨和二柏在柴房用凉水粗粗地洗了两把,回屋时见司炎坐在院中,于是又同他攀谈了几句。

大杨稳重些,没说些什么漫无边际的,只道需要帮忙就进屋找他;二柏却是对永州充满了好奇,跟他印证了几个小伙伴之间流传的永州城里的故事。

司炎这几年去永州的次数也是寥寥,是以回答起来也是半真半假的,只是等大杨和二柏离开后更觉得自己这个王君当得不称职。

院里坐了快一个时辰,司炎身上也变得凉浸浸。

黄家只多余这么一间房,所以他和桑桑不得不同睡一室。原本是想好的打地铺,可门板不算结实,他怕黄家人看出端倪,是以才在此待了这许久。等黄家人睡下,听着呼吸都均匀了,他便回到了屋里。

他以为桑桑早已平躺睡下,走近了却发现少女缩成一小团正倚在灰泥墙上,皱着的眉头让她看起来既痛苦又脆弱。

“桑桑!桑承雅!”司炎俯下身去探她的额头,未料少女立刻睁开了眼睛。

司炎抽回手,“怎么不躺下?”

桑桑伶仃的眼睛对着他看了一阵儿,半天吐出一个字:“冷……”

“冷?饿不饿?”司炎看向一旁的粥碗,里面的茬子面已经凉透呈半凝固状。

桑桑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

司炎知道她这是腹中空的太久,已经难辨饥饱,是以又到院中用灶上的余温把那碗粥热了热。

屋里,何氏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细算起来,院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日常用的铁锅,到了晚上都锁在大杨和二柏的房间里。可何氏仔细惯了,家里来俩外人借宿,她难免想东想西。况且,屋子里的油灯费油,一晚上点着她也心疼。

迟早她得把这些都搂回来!

司炎端着温的正正好的粥坐回到了床边,然后又拿起勺子准备喂桑桑。桑桑眼见着他虎口上有个晶亮亮的水泡,怔了怔,“你被烫了?”

“刚才没注意。”司炎手上动作不变,依然舀着粥。

桑桑忽然抽出手略推了推那碗,“王君不必做到如此程度……奴自己可以……”说着又去拿勺子。

她这会儿精神头比刚才好多了,也不至于一只碗都拿不住。

司炎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话?”桑桑不明白,却觉得空气越来越粘稠。

司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唇瓣掀了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半晌才来一句:“喝粥吧。”

桑桑莫名就觉得不去妙峰庵这件事还有的谈。

在她的坚持下,司炎最后还是让步使她拿到了粥碗,只是目光一直流连不去。

桑桑顶着他的目光喝了小半碗,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凝滞的氛围道:“王君明日可是要直接回京城?”

她知道这话问的不妥,只是一时半会儿却也没别的好说。

司炎却反问道:“你能走?”

桑桑捧着碗的手顿了顿,“……王君自去便是了。”

“明日你乖乖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

他的神情不容拒绝、不容置疑,桑桑只得点了点头。

喝完粥,司炎又把碗洗净,出去舀了半碗清水给她漱口。桑桑偷眼瞧他,见对方神情自若,遂也不扭捏,全依着他来行事。

直至要入眠时。

桑桑与黄家人没有太多交谈,故而以为王君有另外的房间可以住。毕竟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许多礼也需要拾起来了。

没想到对方直接打了地铺。

而且只有一床薄被,一只孩童用的小枕。

那薄被盖在身上明显紧巴巴的显小,别说是对一国之君,就算是桑程在此,此薄被也太过寒碜。于是桑桑在对方要吹灭蜡烛的前一刻开口道:“奴不若王君高大,可以换一换被子。”

司炎瞥她一眼,道,“不必,你不是冷么?”

“……礼不可废。”桑桑挤出这么一句。

“礼不可废?你当着萧翼可不是这样的。”他语气平静,明明是嘲弄的话,可听在人耳朵里却又不像嘲弄。

桑桑不自觉用那双清澈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瞪他。

司炎忽然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道“罢了”,然后动作利索地上了床。

桑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了自己身边。

“这样就行了,睡吧。”说完,司炎抬头将油灯吹熄,不再说话。

于是桑桑也愣愣地顺着躺了下去。

他们躺的其实是张炕,很大,上面便是睡三个人也不会感到挤。桑桑稍往里靠一靠,两人中间就有了很大的空隙,而且她见司炎没有丝毫动作,心里略觉安定,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不错,大概外面有个人给她挡了风,睡着了之后一晚上都感觉暖融融的。不过等次日清晨醒来,床的另一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昨晚临睡时喝了碗粥,桑桑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尿急,醒来后立刻下了床,也顾不得的身上如何虚软,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

黄珍儿正帮着何氏烧火,听到声音抬头,正对上桑桑如雪如玉一样的面容,气息都不禁为之一滞。

何氏正在灶上切菜,看见桑桑连忙笑道:“起来啦?诶呦,都能下地了,好兆头,好兆头。”

“我……去茅厕。”桑桑试探着对她道。

“哦,那边,正好早晨都收拾了,去吧去吧。”何氏倒是丝毫不见外。

桑桑自小哪里见过那样腌臜的地方,想想都头疼,将被子送回屋里,自己则裹着一身凉气去茅房勉强完成了“人生大事”。

她这边刚从茅房出来还没洗手,那边就被人塞了个碗在手中。

“喝点汤暖暖身子。”何氏很是热情。

黄珍儿对于母亲突然这般热情十分不适应,等桑桑回屋了不由问母亲道:“娘,你不是昨天还很嫌弃人家吗?”

“嫌弃?哪儿嫌弃了?人家大家闺秀,我嫌弃什么?”何氏白闺女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二柏过来放柴火,听了姐姐的问话,嬉皮笑脸地把她拉到一边道:“娘一定是发现人家有钱!”

他声音不算太小,黄珍儿连忙去捂他的嘴。

“唔、唔,我不说了,不说了。”二柏使劲儿把他姐的手拿下来。

何氏见锅盖上的气孔开始冒烟了,把挡路的二人往边上一拨拉,走到门口疑惑地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着,眼见一个人背着篓子三两步如飞一般从远处渐渐奔近。

何氏认出那是大杨,便高声喊道:“诶,怎么就你一个了?”

大杨带着司炎去了赵家村附近的集市,按说两个人应该一块儿回来。

大杨精神抖擞地跑过来,一边带着何氏回院,一边喘着气道:“去赵老头家挑药材去了,让我先回来。我、我先喝口水。”

“诶呦!”何氏一拍大腿道,“你该不是让人糊弄了吧。”

然后她压低声音凑过去道:“要是他不回来,咱们家还得养这么个大活人啊?”

“娘你说什么呢!”大杨离得他娘远了些,去水缸那里舀了一瓢水道,“你别瞎想了,就是去看看药,赵老头说家里有参,秦大哥就去了。你先给熬上我拿回来的这些。”

“这样啊,”何氏过去帮他把背篓从肩膀上脱下来,打开盖子看了看道,“不少呢。”

大杨一边喝一边道:“赵老头说不多。”

“行了,娘给熬上,你也去吃点东西吧,一会儿去地里帮你爹去。”何氏也是个痛快人。

黄家人不讲究,吃饭这事儿,下霜以后才会在屋里,剩下的时候就是土灶旁边搭一个棚子,左后方用破木板挡着,勉强遮遮风。

大杨和二柏两个人坐在两个小板凳上一人手里端着个碗,粗面馍馍放在大腿上,一口咬下小半个,吃得喷香。

“娘还是心善,今天这汤有盐味儿。”二柏斜瞥着侧面那间屋道。

大杨则道:“该收麦子了,得卖力气,爹也得吃点好的。”

黄珍儿在灶旁跟何氏道:“这粗面馍馍秦夫人肯定吃不惯,娘你切小些。”

“好,切小些。”何氏依着她说的把馍馍切成一片片的。

然后桑桑就吃到了带着生南瓜味的粗面馍馍。

吃了两片馍馍,又喝了半碗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菜汤,她就觉得差不多了。原本是不打算问司炎的去向,毕竟王君么,做什么事情不让她这个外人知晓极为正常,可到底觉得不放心,遂问了进来拿杂物的黄珍儿。

“秦郎君去集市买药了,怎么,没跟你说么?”黄珍儿觉得有些奇怪。

桑桑装出自若的样子道:“没说,他经常不告诉我去哪儿的。”

黄珍儿忽然一捂嘴道:“定是不想让你操心,心疼你呢!”

桑桑看她梳着少女发式,遂玩笑道:“你还没成亲,如何就知道是这样?”

黄珍儿脸颊绯红,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夫人这么漂亮,我若是个男的,也会心疼。”

“夫人?”这个称呼让桑桑有些不适,想来是黄家人把他们看作了一对,于是她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我大不了你多少,还是叫我桑姑娘吧。”

黄珍儿只当是桑桑还是新嫁娘,面皮薄,并没有起疑,还道:“姑娘脸色这么白,还是躺下吧,不然一会儿郎君回来看了定会心疼。”

桑桑心道:我就是因为他才变成了这副样子,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疼?!

不过这也不过是她的腹诽罢了,最后也能笑笑,疲累地躺下了。

这一锅药熬了两个时辰,费的柴火差点没把何氏心疼死,最后她把抹布往灶边一拍,誓要从司炎和桑桑身上把柴火钱翻倍赚回来。

等司炎回来的时候,药已然是熬好了,黄珍儿正端着药碗在屋里和桑桑说话。

问的无非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还好桑桑聪明,正在用摸棱两可的话同她周旋,看到司炎进屋,不禁松了一口气。

司炎早在院里就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待走进屋内,他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黄珍儿被他的气势所摄,对桑桑道:“这药得趁热喝,实在苦你就配上这枣子。”说罢冲司炎略点点头就匆匆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桑桑胃口本来就小,昨晚吃,今早也吃,又没有怎么走动,连喝这苦药汤子都得在心里挣扎一番。司炎看出她表情挣扎,是以走到床边自己把药碗拿起来嗅了嗅,然后用勺子搅了搅道:“看来还需要喂。”作势就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她的唇边。

桑桑不由皱着脸偏头避开。

除了葛太后,司炎这些年哪里对其他人这么体贴过,现下被她一拒绝,脸色当即就不怎么好看了。

桑桑哪里看不出来,苍白的唇抿了抿,轻声道,“今早就想对说了,奴的病情只有家中的戚大夫最了解,王君不必费心劳神。”

言下之意便是“你若让我早点回家,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司炎脸色更加难看。

这话简直就是把“帝王之尊”拿来垫脚,腰间布包里的珍贵药材顷刻间变得烫人。但毕竟是他走了十几里路买的药材,何氏又熬了那么久,因此他还是命令桑桑道:“喝了!”

桑桑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卖了个面子,把药喝了。

司炎去集市不仅买了药材,还买了几件附近普通村民会穿的,有桑桑的,也有黄家人的。

何氏拿到新衣乐得不行,摸了又摸,还道:“集市上的衣服贵,郎君这钱是多花了……不过郎君又是从何处得的银钱?”

别看她的语气像是随口一句,实际上心里在意的很——怎么昨天还就那么几个铜板,今天却又变出新衣来了?

司炎不慌不忙道:“我有柄祖传的匕首,今晨在集市上卖了些钱,刚好能买几件新衣。”

“祖传的呀,那可难得!”何氏一边说着难得,一边爱不释手地抓着那衣服不放。

反倒是黄珍儿,听到司炎的话不禁为娘亲这样子感到脸红,一刻也待不下去的她低下头,拿着给桑桑那套道:“我去给秦夫人送过去。”

“你一会儿也回去试一试。”黄珍儿也有一件,大小样式都跟桑桑那件一样,何氏不但没觉得司炎买的不妥,反而对他这样上道而感到满意。

甚至黄大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她还对他说:“那房家的小子也没个动静,他若再不过来做点事儿,我可就把闺女嫁到城里去了,秦郎君怎么也能给咱闺女找个妥帖人吧!”

“老婆子你可别瞎想,不过就是几件衣服,怎么就要把闺女嫁到城里去?”黄大柱觉得何氏简直是异想天开。

何氏却是越说越觉得这事可行,忍不住就想找个人念叨念叨。

在她看来,秦郎君定是个富户,家人不日就能找来,况他又是个会来事儿的,“收留”这样大的恩情定不会不报,到时候她把自己的想法一提,珍儿嫁个好人家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于是到了下午,家事都做完了的何氏就去了常家。

常家,常阿宝又带着常小宝去池塘捞鱼了,黄氏照例在家。

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成了亲之后才比往常走动的多了些,但最相熟的依然是两个兄嫂。而她家二哥更有出息,在更远的乾元镇安了家,爹娘也跟着去享福了,村里如今还在的只有大哥和大嫂。

本来她还有个小弟弟的,可几年前意外过世,她爹娘伤痛的不得了,就跟着老二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故而黄氏每每见大嫂来家都是十分高兴。

她知道大哥大嫂家收留了外人,因此等何氏一进门就问,“那两个外乡人可是走了?”

何氏连忙摆手道:“没有呢,咋能这么快就走呢。”

“那嫂子怎么过来了,让珍儿一个人看家可不合适。”黄氏流露出几分担心来。

“没事没事,你大哥在家呢,我还能让珍儿一个人待着?”何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黄氏听了更担心:“这几天收麦子,大哥怎么回来了?”

“这日头好,不下雨,干干歇歇,大不了天黑了再干一会儿。”何氏表示完全必要担心。

这话让黄氏觉出几分不寻常来——往年收麦子,大嫂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可不像现下这么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