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二十四)

桑老夫人这回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或者说她压根不相信这事儿,是以她先桑老爷一步缓过劲儿来,见桑杜氏乍然出现在眼前,定了定神道:“三儿媳妇,什么事儿?”|

桑杜氏把舌头捋顺,试探地问道:“娘,明儿我侄子洗三,我准备回趟娘家,您看……”

“哦,明天是吧?差点忘了这事儿,你和阿黔都去。礼呢?礼准备好了吗?”桑老夫人似乎已经恢复如常了。

“放心吧娘,阿黔都准备好了,只是明天铺子上还有事,阿黔怕是没法跟我一同去了。”桑杜氏有心想埋怨两句,可是扭头看见桑老爷的脸色,莫名地又说不出口了。

“明天不用他去铺子上了。”桑老爷忽然开口道,“你去把老大和老二都给我叫来,若是不在家里,让下人出去找。”

桑老爷虽然说着话,眼神却并不在桑杜氏身上。

“我这就去叫。”桑杜氏也不敢说别的,转过身后逃也似的出去了。

这次家庭会议,桑老夫人和桑老爷没让几个儿媳妇参加,但这也没妨碍桑桑遇害的消息一出,家中像是炸了锅。

桑程跟疯了一样,立刻大吼道:“谁说的?我不信,我不信!我这就带人去找她。”

桑黔勉强按住他,忍着悲痛道:“你先等等,等等!”

桑朋和桑老夫人一样,愣了半晌,忽道:“此事事关王君,不一定是真的,不如去找萧郡王,若是他在府中,就说明没事。”

桑友则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望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只觉得人生一片晦暗。视线移动到老爹脸上,见上面两道泪痕正蜿蜒而下,他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一同抽泣起来。

桑程看他们都流下泪来,心里更是愤怒,吼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哭什么哭,桑桑的福气都要被你们哭没了!”

桑老夫人听到他这怒吼,精神倒是为之一振,也道:“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桑桑不是那等福薄的,定能逢凶化吉。老爷,赶快去派人找,找着了就把桑桑接回家,这回宫里再如何,也不能让她再去了!”

桑老爷即便知道老妻是痴人说梦,可此时面对这几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也不得不抹去眼泪道:“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就派人去那边找。”

“我要一起去。”桑程坚持道。

“我也去!”

“我也去!”

“我,我不去了,我去找齐坊主,他那边消息灵通。爹,您去找萧郡王,找顾伯伯,他一定知道点什么。”桑朋见弟弟们都要去亲自找人,也不再凑这个热闹,想了别的方式寻找桑桑。

“好好,你们都去,我守着家里。”桑老夫人也拿出当家主母的气派。

初步定下了彼此的分工,几人又简短地交流一番,然后迅速做鸟兽散,做各自应该去做的事情了。

王君遇刺其实是个机密之事,若不是桑家人暗中找人盯着秋猎的队伍,也不会这么快收到消息,是以家中的女眷除了桑老夫人,其余的人都不知道桑桑一行已经变成了荒野中的累累白骨。

十里沟。

司炎离开后,桑桑歇了一会儿就开始继续往前。

她不知方向,只是凭书中所说“凡河流下游皆有村落人家”找寻着一线生机。

司炎返回来的时候,桑桑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唱歌。

她声音清澈但中气不足,身边还放着一把乱七八糟的野花,在暗淡的天光中像只轻盈的蝴蝶。

即便是相隔甚远,但一个人走动的声响却是无法忽视的,但桑桑视若无睹,依旧轻轻地哼着歌。

“不是要你在原地等着吗?”走近了,司炎发现桑桑的足袋上都有了血迹,难怪她要在此悬空而坐。

乱石谷中,桑桑的歌声显得十分空灵,她声音不歇,视线却慢慢地落在了男子脸上。

那一刻,司炎甚至觉得自己从那双秋水剪瞳中看出来浮云归山、倦鸟归林。

同时,他也看到了她干裂破皮的唇以及眼底的血丝。

司炎身形高大,桑桑坐着的那块大石头高度堪堪到他胸口,他伸出手去,正好能摸到桑桑的颈项。

发烧了。

司炎并不意外,他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半转过身去,将她的两只胳膊拉到自己肩上。

“为什么回来?”霁景澄秋,夕阳烟树,少女细弱的声音合着水汽萦绕在耳畔,如轻烟一般。

男子只是看着前路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没有回答,但有什么已经破土而出。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之前那样隐蔽又安全的山洞再不可得,司炎背着桑桑勉强找到一处干燥的碎石滩,忙活一阵又升起了火。

桑桑抱臂靠坐在一块大石头边,半梦半醒间,脑海里只有眼前这一片红光。

有了这片红光,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温暖,但身体反映到大脑的却是正相反的感觉——很冷,越来越冷,冷到她甚至没办法开口说话,可是明明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吃过药了。

司炎是喂水的时候才发现桑桑不对劲儿的——她嘴唇白的厉害,整个人都在无意识的发抖,一双手冰的不像活人,脸颊却烧的绯红。

“喝水。”他把竹筒放到她的唇边,小心翼翼地抬起,桑桑喝了两口却剧烈地咳了起来。

司炎慌乱地给她擦去唇边的水渍,然后道:“我记得彭太医给了你药,药呢?”

桑桑垂眸瞥向腰间,算作回答。

司炎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探向她的腰间,果然摸到了一蓝一红两个瓷瓶。

“是哪一个?”司炎将瓷瓶举到桑桑眼前让她就着火光辨认。

桑桑眼前冒着金花,听到声音定神定了几次,却是根本分不清眼色,最后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司炎从前也学过一些医理,见状也不再问,直接把两个瓶子都打开,依次闻过后确定其中一瓶是用来清热祛风的,倒出一丸喂给桑桑。

药到嘴里,桑桑才意识到这是什么,费力的咀嚼了几下,苦味直冲天灵盖,倒是让她清明了些。司炎见她脸都皱成了一团,于是又把竹筒端起来,如此反复三次,桑桑的表情才舒展开。

“吃点东西。”喂完了药,司炎又用昨天剩下的鸡肉做了一筒肉糜汤,里面另放了他在路上采的清热下火的植物。只是没有盐巴,桑桑没喝几口就觉得难以下咽,略抬起手把竹筒往外推了推。

“你现在正缺力气,这个也不吃,要怎么回去?”虽然出口的话字里行间都透着严厉和不满,可他的语气却是没有一点威慑力,一边说一边又举起了竹筒。

桑桑没力气和他争辩,只得勉强又喝了两口,然后就抿住嘴再不肯喝了。

司炎虽然是做了多年的王君,但是却从没忘过年轻时的困顿时光,知道病人需要少食多餐,便也没再狠劝,自顾自地把装食物的袋子打开,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枕在一块石头上睡下了。

桑桑状态不好,他便没离她太远,是以两人中间只有两步之隔。

可他不知怎的,两只眼睛就是闭不上,一闭上眼心里就慌慌的,迫不得已又睁开。

就这么反复了几回,只听一声细响,余光中斜倚在石头上的少女手臂无意识地从腿弯处滑落至碎石滩。

那一瞬,司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擂了一拳似的,带来了排山倒海般的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的,向桑桑那里走了两步,然后盯着小姑娘又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蹲下身去,没有半丝犹豫地将她瘦削的身体揽入怀中。

“我可不可以不去妙峰庵?”少女的声音里是带着鼻音的沙哑。

听到这个声音,司炎闭上眼睛直磨后槽牙。

“我想在家里死,我想娘亲。”随着话音的落下,有晶莹的东西一滴滴地掉在了他的衣襟上。

少女的手背冻到发青,司炎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地将其握在掌中。

那触感,果真是像握了一块儿冰一般。

于是他道:“你吃了药,会好的。彭太医跟了我多年,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医术。”

然而少女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这一夜,司炎将桑桑揽在怀中和衣而眠,一直到天明。

十里沟景色上佳,尤其到了秋日,红叶斑驳,屏山掩素,不输那些名山大川。常阿宝观望两日,见雨果真是不再下,心又痒痒起来,撺掇着表哥黄杨和黄柏一起去沟里捡拾柴禾。

黄杨和黄柏抬头望天,见万里无云,便答应下来,只是田里的粮食马上要收了,于是先去了田里。

黄大柱疼惜子女,所以自己一早就来了田里,干了半天也没见着个人影,也是无聊,是以见黄杨和黄柏提着朝食来了,立马就说叨开了。

“……你俩抽空还是做个稻草人,刚才我看天上老大一个鸟,要是它飞下来,咱家这些粮食都得被他霍霍了。”

“爹啊,那种大鸟都吃肉,吃老鼠、兔子、蛇,不会吃粮食的。”黄柏道。

“让你弄就弄嘛,咋那么多废话哩。”黄大柱很不满儿子的推脱。

“弄弄弄!”黄杨杵弟弟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

“唉,这个耙子也不好用了,一会儿你们拿回去找张老爹修一修。”黄大柱一边说一边从竹筐里拿出一个黑馍馍开始啃。

“好哩,我一会儿就拿回去,让珍儿给你拿回来。”黄杨给老爹拍拍身上的土。

“珍儿一个姑娘家,总下地做什么,你拿回来不就成了?”黄大柱道。

黄杨用手搭了个凉棚边往远处望边道:“我和阿柏一会儿同阿宝去捡柴火,没那么快回来。”

“麦场还没拾掇好,你让你弟弟跟阿宝去就是了。”黄大柱随手撅下一根草棍,然后用草棍从罐子里叉起一块儿酱菜。

“我那不是怕阿柏跟阿宝俩人不安全么?”黄杨也学着老爹的样子用草棍叉了一条酱菜。

“你就是躲懒。”黄大柱作势用草棍抽了他一下。

“哎呀,那我不去了,不去了。”黄杨娴熟地躲开。

黄大柱其实也就那么一说,最后还是道:“既然答应阿宝了,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嘿嘿,那我们就去了,天黑前绝对回来!”

“天黑前?”黄大柱不甚满意,“捡点就回来,那边豺狼虎豹多,不安全,知道了么?”

“知道啦知道啦,拣点就回来。”黄杨和黄柏一起道。

有了黄大柱的首肯,黄杨和黄柏拿着装饭的竹筐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常阿宝已经背着他的竹篓在家门口等了一会儿了,见他二人回来眼睛都亮了亮。

黄杨一见他这模样就笑了,使劲儿拍拍他的肩膀道:“捡个柴火,看把你高兴的。”

常阿宝哪里是拣点柴禾就够了,他的大背篓里还装着抓鱼的小竹篓呢,是以一到十里沟就蔫了——原来清澈的潺潺小溪如今是肉眼可见的浑浊,这种水恐怕鱼儿也不愿意待着。

黄柏一见阿宝大竹篓里还有小竹篓也乐了,安慰他道:“阿宝,你可以试试抓点泥鳅,回去给小宝玩。”

“小宝不喜欢泥鳅,他嫌那些脏,哎,怎么河水浑成这样?”常阿宝愿望落空,不由地对着水面念念叨叨。

“咱们一会儿往上走走,说不准上面就好了。”黄杨一边捡柴禾一边出主意道。

于是常阿宝的眼睛又亮了。

他们三个人在沟里走走停停,遇到司炎和桑桑已经是下午了。

见沟里的小溪如今都变成了滩涂,走得最快的常阿宝也不得不认了,忖着时间不早了,三人就准备往回走。

刚走出去几步,黄柏就听见后面有响动,他以为是山上的野兽,几步就窜到了阿宝身边按住他道:“嘘,有声音。”

黄杨听到弟弟的话也顿住了脚步,然后拉着他俩一起悄悄地挪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别看司炎久坐朝堂,这些年倒一直没误了身上的功夫,而且桑桑又轻,即便是背着她也不过几分钟就走到了刚才黄杨三人折返的地方。

“原来是个人啊。”常阿宝不等黄杨和黄柏反应就大剌剌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司炎早就发现了他们三人,手里的三枚暗器只等再走近一些就要射出,不想常阿宝这一下子就跳出来,倒是干扰了他的动作。

黄杨和黄柏虽然不似常阿宝这般莽撞,但自小在凤阳村长大的他们又知道什么,而且见司炎背上还背了个女子,更觉得无甚威胁,于是也骢草丛里走了出来。

黄杨还皱眉小声道:“不会是个拐子吧……”

“不像。”黄柏看到司炎身上的衣料隐隐泛光,遂断定他是个有钱的。

常阿宝煞有介事道:“是外乡人,定是和小娘子私奔过来的。”

司炎见是三个傻乎乎的半大小子,虽然没立刻将暗器收回袖中,但脚步却是实实在在没之前谨慎了。

既是外乡人,三人便自认有义务盘查一番,于是一起拦在了司炎面前,问他为何而来,要去向哪里。

司炎倒也会演,道他们二人一起出游,路遇山洪被冲进了这沟里,费了好大劲儿,九死一生才勉强走了出来,如今背后的人还病着,十分的凄惨。

黄家一家人都是老实头,常阿宝岁数还小,也没什么经历,司炎这一说,三人就信了。又听司炎打听他们村里有没有郎中、医术如何,更是同情几分。

黄杨鼻子灵,行走间嗅到了司炎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眼睛就时不时地往他身上瞟。瞟了几眼,果然看见他肩胛处有一片深色正在逐渐扩大,遂好心的建议他先处理伤口,不行他黄杨帮他背人。

司炎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甚至道:“小兄弟若是真想帮我,就去你们村里给我们叫个郎中,诊费都好说。”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几枚铜板。

黄杨一片热心,并没有立刻就把那铜板收了,反而按司炎所说,先一步回到了村里。

等黄柏、常阿宝带着司炎和桑桑回到黄家的时候,天边只剩了一抹余晖。

桑桑虽说算是退了烧,可大半天都没有进食,是以司炎内心焦灼的很,虽然面上不显,可一把人放下就向黄家人要食要水。

黄珍儿也是个惜老怜贫的性子,见状便把自己刚刚盛出来的粗米粥让给司炎,然后又去给他舀热水。

黄大柱自己去找郎中了,还没有回来,家里还有常阿宝的大舅母何氏。何氏不喜欢外乡人,故而只是冷眼瞧着,并不往前凑,见黄珍儿又是让粥又是端水,连忙拽住她道:“人家一男一女,你往前凑什么?”

黄珍儿听何氏这么一说,脸颊不由红了一红,然后分辩道:“两个遇了‘走蛟’可怜人,那个小姑娘看着不大好呢。”

“哼,你爹真是的,怎么净爱揽事儿,要死在咱家一个可怎么好?说都说不清。”何氏不为所动。

“哎呀,这不爹去请郎中了么?”黄柏路过,听到自家娘这样刻薄,连忙回道。

他是觉得司炎这一路宁愿自己伤着也不把背着的姑娘假手于人,看着有情有义的,是条汉子,值得一帮。

“那你们看着吧,我把阿宝送回你姑姑家去。”何氏知道自家小姑定然记挂着这个儿子,是以逮了阿宝就要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