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十九)

桑桑以为这几日青花和青萍对她还算客气是因为沾了她吃食上的光,并不晓得是她自身带的“神性”让旁人看了心生敬畏。

秋高日暖,她的榻简陋一张,连个顶子都没有,正堆在窗前。她穿着素雅清新的罗衫、挽就着简简单单的发髻靠在榻边,光影浮动间如月下兰影,那样轻盈、那样剔透,仿佛一不小心就能被外力揉碎,让青花和青萍不知不觉间也手脚轻盈了起来。

她们二人多少年就在避风亭这么个寡淡的地方,原本已是习惯了的,可这几日每每看到桑桑,本能地就觉得她不该一直在这地方受苦,况对方有了好东西却还记得跟她们同享,实属不易。

彭太医的药的确有效,没人打扰,桑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又混了几日,终于也能每天出屋子转转了。

绛云殿里以前住着一位太妃,不过前几年已经亡故了。旧主去了,剩下的宫女内侍都不愿在此触景生情,所以都陆陆续续地调出去了,偌大的宫殿也只有那么两个洒扫宫女,两个守门内侍。

青花和青萍从一进宫就被分到了避风亭,是以也认不得别人,平日里也就跟绛云殿的人说说话,这几年绛云殿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她俩便也算绛云殿的半个主人了,无聊的时候就找另外四个倒霉蛋晒太阳聊天。

桑桑不能出避风亭,但院子里有窗户和正院里的绛云殿通着,所以偶尔也能听到几宫女内侍叽叽喳喳地说话。每到这时,她便觉得这么小小一方天地其实跟自己的画春阁也差不多,于是就会闭上眼睛,想象墙那边是下了铺子的大哥、刚散学的桑程、从外地回来的二哥、三哥、叫她吃饭的嫂嫂们、赴宴回来的爹爹、娘亲、还有赶着来跟她讲新鲜事的朱弦、羽衣、银霜、寄雪等等等等。

她这样靠着想象过了几日,终于等到了拿着满满一荷包金叶子银弹子的扈医官。

扈平江这些日子一直想找机会来给桑桑送东西,可彭太医尽职尽责,他便也没什么好的机会。这日因为清点秋猎所用的药材和人手,彭太医忙得很,扈平江这个学徒便主动了揽下了这个活计。彭太医知道在他之前给桑桑治病的一直是扈平江,遂允了。

扈平江也是没有办法,这些日子桑老爷隔三差五就到他家拉一顿家常,“贤侄”“大侄子”这类称呼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却又不提桑桑这事儿,倒得他心里愧疚,是以瞅到空就赶紧来了。

他进院子的时候桑桑正在廊下坐着编草叶子玩。

避风亭荒僻,院子里只有一颗榆树,剩下不缺的就是杂草,青花和青萍偶尔会把生的高、长得快或者熏人的杂草拔了去,剩下的便不管了。春天她们会上树摘榆钱吃,夏天草丛里要是有蚂蚱,她们也会逮来烤着吃,秋天就是逮几只麻雀打打牙祭,要是把杂草全拔干净,那就少了许多东西吃。

桑桑就地取材,倒也玩的不亦乐乎,只是扈平江看了,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老父亲视角下的心酸,下意识道:“桑姑娘怎么在外面吹风,近日秋燥,小心中暑或受凉!”

桑桑看到他还有些惊讶:“扈小医官,你怎么来了?”

“今日彭太医事忙,便遣了我来,姑娘、桑才人赶紧进屋吧。”扈平江催促道。

桑桑见他面上的焦急不似作伪,笑一笑,依言站了起来。

她坐的久了,乍然起身就有一瞬的头晕,于是连忙扶住旁边的柱子。扈平江不自觉地想上前搀扶,可才挪动了半步却想到如今她被封了才人,自己不宜靠近,遂等在一边。

“此处的宫女呢?”后宫有外男入内,主子身边必须有宫女内侍跟着,扈平江见四下无人这才出口问道

“大概是在隔壁聊天,要不要等等她们?”桑桑站稳身子后神色倒很镇定。

“那我在此处等一等。”扈平江还是知道规矩的。

“嗯。”

桑桑客气地点点头就要进屋,扈平江突然喊住她道:“桑才人,稍等。”

他说着就从药箱最:“桑老爷给您的。”

“我爹?”

桑桑看了看那荷包式样,确实是自家娘亲的针线,这才将那荷包从窗台上拿下来,并道:“那我就进屋去了,您在此稍等片刻。”

说着,也不等扈平江反应,她便径自进了屋中。

青花和青萍果然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俩人手里还提着两只鸟,每一步都是兴高采烈的,直至见了扈小医官才有所收敛,尴尬道:“您是来给才人看诊的吧?”

“正是。”扈平江礼貌一揖。

“才人可能还在屋里歇着,我跟您一块儿进去吧。”青萍把手里的死鸟塞到青花手里,自己走到了男子跟前。

“有劳,有劳。”扈平江让出道来,像是刚刚才到一般。

青花见两人进去,自己则退到门外同守门的内侍道:“这医官来多久了?怎么也不知道去叫我们一声。”

两个内侍一个叫孙来,一个叫德义,都是矮瘦矮瘦的,闻言道:“这不怕耽误了你们打鸟么!”

“什么耽误,要来的是彭太医可就坏了!”青花嗔怪道。

“这不不是么?这鸟不小,分我们一只,怎么样?”孙来嬉皮笑脸道。

“一共就两只!”青花不肯。

德义道:“分我们一只,过两天给你们带黄豆糕!”

青花撇嘴:“这可是肉,黄豆糕里可没有肉!”

“哎呦!下次我们去也分你一只,黄豆糕可是比这个稀罕!”孙来帮腔道。

“行吧行吧,我去跟青萍说一声。”青花嘟着嘴。

“说吧说吧,你一说黄豆糕她保管乐意。”德义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青萍耳朵尖,听到外面孙来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见扈平江正专心致志地给桑桑手腕子扎针,便偷偷溜了出去。

待她出了门,扈平江推着针平平板板道:“这些宫女果然是没规矩的很。”

桑桑叹一记道:“都是些可怜人,谢谢扈医官了。”

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属于王君,就连打鸟,这些宫女内侍都是偷摸着,每次数量也有限的很,并不敢多打。

“桑老爷很担心你,正在四处找人帮忙,才人定要好生活着,说不准会有转机。”扈平江说着又扎下一针。

“我知道的,麻烦您转告爹爹娘亲,我在宫里定然好好的。”她说着又从身侧掏出两个草编的蚂蚱递给对方,“劳您将这个转交给爹娘,有一个是给我哥哥桑程的。”

“好,勿动。”扈平江怕她的动作把针带歪了,连忙抓住桑桑的小臂。

桑桑不习惯外人的触碰,动作僵了僵。

扈平江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松开了手,将那两只草编的蚂蚱放进了自己的药箱里。

青萍跟孙来和德义扯了几句,最后一脸不快地又回到了屋内。

她回来的时候桑桑腕子上的针已经拔了大半了,扈平江正在把针一根一根地往布袋里塞,青萍想到什么忽然道:“小医官可否也给我看一看,我最近偶尔腹痛,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扈平江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不知尊卑的宫人,不由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桑桑。

桑桑见状,笑一笑道:“扈小医官若是不忙便给她看看吧。”

“桑才人这样说了,我就看一看,只我不过是个学徒,好与不好多担待吧。”扈平江语气淡淡,似是不悦。

青萍在这宫里早就混的脸皮奇厚,并不以为意,是以桑桑腕子上的针全取出后,扈平江又给她诊了一回。

“你这是肚里长虫了,食些花椒粉就能治。”扈平江不必诊脉,只看她一双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花椒粉?谢谢扈医官。”想来这东西托孙来去弄应该不会太难,青萍连忙谢过。

“好了,还是之前彭太医开的方子,我另添了些补气活血之物,不过得看看药房那里有没有。若是有,我便让膳房煎来。”

扈平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起身,青萍忙也站起来。

这避风亭屋内院子皆破败,青萍送他走到院中,扈平江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看,然后对青萍道:“桑才人若是有天解了禁,你们就都好过了。”

听了这话青萍愣了愣,随后回过神殷切笑道:“借您吉言。”

扈平江点点头,像是什么都没说似的,重新抬步往外去了。

他们走后,桑桑才从榻边的缝隙里拿出那荷包。

之前掂着分量,纵然不拆开也知道里面是些金银之物,此时小心打开,果然见里面是她惯常用的金叶子银弹子,可桑桑却叹了口气,脸上并无多少喜悦之色。

其实她带着的衣物里还夹着几张银票,只是在这深宫之内并不敢露财罢了,父亲千辛万苦地托人给她送了这些东西,她不仅不敢用,还得下心力保管,一时竟不知是愧对父母还是愧对这些金银。

想想扈医官所说的话,她心内更觉苦涩——从前在家里,想得最坏不过是个春日,周围父母兄弟俱在,她躺在画春阁静静闭上眼,却没想到原来那样的场景有一日也会变成奢望。

她这么想着,胸口都开始疼了,于是赶紧驱散这些不快,咬牙对自己道:她一定会活着,活到见到父母兄弟的那一天。

这一天傍晚,桑老爷就拿到了那两只草编的蚂蚱。回到家他按照扈平江传递的口信给了桑程一只,还不等说什么,就见自己这个素来没心没肺的小儿子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桑老爷又何尝不想哭呢?可他是父亲,是一家之主,倘若他都乱了阵脚,这一家老小又该怎么办呢?

桑程从小就不爱哭,十二岁上就自诩为大人了,可见了这草编的蚂蚱他却真是忍不住——编这个小玩意的方法还是小时候他教给桑桑的,那时候桑桑每天待在屋里,也不上学,他就觉得妹妹什么也不会,所以跟她打赌说只要她在一炷香内学会怎么编,他就带她出去玩。

他没想到桑桑记忆力好,手也很巧,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学会了,于是他只好认输,偷摸着找机会带她出去玩。后来她俩偷溜出去被大哥发现,还告诉了爹娘,爹娘哪里舍得罚桑桑,便把他揍了一顿。

桑老爷见小儿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叹口气摸摸他的大头:“别伤心了,桑桑能编蚂蚱就说明好着呢,我再使使力气,说不准哪天就见上了。”

桑程嗷嗷地哭道:“怎么见啊,她被封了那么小一个位分,什么时候能省亲呢,还不如我现在去学医术,说不定这辈子能当个医官,就能见到她了。”

桑程这些天思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而且已经学了好几天的医术了。

桑老爷叹口气道:“小时候让你学你不学,现在才学,晚了吧!”

“我小时候哪知道会这样啊!”桑程抹着眼泪,心里真是后悔。

“行,你学吧。”桑老爷心知桑程也不是科举的料子,如今还有个可笑的半外戚不外戚的身份,所以也就顺着他的话随他去了。

不过,桑老爷并不是心里没有计较:改善桑桑的生活、能好好活着,这是第一步。

他这些日子昼思夜想,还想了第二步第三步的事情——这托人,一个也是托,两个也是托;一件事也是托,两件事也是托,桑桑反正在名义上已经算是皇家之人,不如再进一进,若是真得了王君的青睐,什么没有呢?

桑老爷想得好,却没料到秋猎把他这计划搅了稀巴烂。

葛太后虽然把桑桑打发到了避风亭,可并不代表司炎就完全把此事抛诸脑后了。

葛太后的处理于公来说并无问题,但于私来讲还不算保险。司炎收了萧郡王进献的神水,便是不能把人给他,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是以他想了个彻底表达态度的方法——将桑桑发配到西郊的妙峰庵,以此来表明他对此人的无意和惩罚。而每年秋猎都在西郊,这次秋猎一并将其带上,正好彻底解决此事。

所以没过几日,桑桑就收到了随同秋猎大军一起出发的旨意。

桑桑收到这道旨意并不难过,反而还有种喜出望外之感——妙峰庵再不济,守卫也不可能有王宫严密,到时候她跟家人偷偷见面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么一想,她甚至都开始期待到达妙峰庵的那一天了。

可她却不知道在她对这个旨意很满意的同时,另一边萧郡王萧翼也很满意。

不知不觉,桑桑那日在小书房的话就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他以为自己能够忽略那个小姑娘,那件事,可每每午夜梦回,他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放下,却是更想再见到她了。

萧翼知道这不对,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那些念想,得知她被发落到了那深宫中荒僻无人的角落,他不但没有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惋惜。

为此,他甚至特意去见了一回表妹。

萧翼的那个表妹虽说是嫁去了外地,实际离着京城并不远,骑马的话有个四五天也就到了。萧翼以亲戚的身份上门,那家人迫于他的威势也不敢闭门不见,于是时隔多年,他再次见到了年少时的心上人。

他是料到多年以后他们都不是原先的模样,肯定是老了、胖了,再不似原先鲜妍灵动,却没料到他的表妹已经变成了暮气沉沉的老妇。

说是老妇也不尽然,她的身材还是瘦削的,皮肤还是白皙的,只是胸腔里似乎完全是干瘪的,里面没装东西一样,眼神里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小孙儿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儿子有没有好好念书。

他的表妹完全的消失了。

他曾经的爱情也完全消失了。

回来的路上,萧翼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只有那个小姑娘倔强的目光。他甚至清楚的意识到,如果他此生还想找回来那种感觉,只有把桑桑带回到他的身边。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

萧翼当然不想跟王君争夺女人,况且司炎对他不薄,甚至在那日他负气离开王宫后,赐下了一颗加了“神水”的灵泽丹。

萧翼接到那丹药后吃了一惊,他心里清楚,自己那瓶瀚海神水顶多也就能够制作两丸灵泽丹,给了他一丸,王君那里也就剩一丸而已。这样的恩典,怕是历代的郡王都没有的,萧翼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王君是在测试他的忠心,是以立刻折返回宫内,向司炎言明此物珍贵,他万万不敢生受。

司炎却笑道:“你我少时一同起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是。当年在将军山,那么多伙伴,你、齐浪、林少阳,如今还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了。此物,不与你同享,寡人又与谁共呢?”

萧翼当时大受感动,是以过后深夜时分他也忍不住会有这样的念头:私会一个王君不要的女人,其实也是件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