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老爷认下扈平江这个大侄子后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给他塞到了手里。
扈平江感受到那荷包重量就要推辞,桑老爷却直接道这里面是一些金瓜子银弹子,希望他有机会能带到桑桑手里,让她手头有富裕,起码在宫里能打点打点吃喝,不至于忍饥挨饿。
桑老爷看似软和,骨子里实则强势,扈平江感受到这一点便没推脱的收了,不过言明自己能力有限,只能是尽力而为。
桑老爷其实心里知道自己这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但直接就接受了这样的说辞又怕扈小医官不肯尽力,遂又打了好半天的感情牌,甚至要把自家的小厮送他两个。
最后扈平江不得不连连保证自己定会尽力而为,桑老爷这才用袖子扇着风离开了扈家。
一番交锋下来已是月上中天,扈小大夫关好院门坐在石桌前只觉得晚上吃得酒菜都已消耗殆尽。捏着袖中沉甸甸的荷包,他心里就不自觉地琢磨开了:桑家的这个桑姑娘还真有几分手段,竟能让王君为她请了彭太医看诊,了不得啊。
扈小大夫这便真的是“不知前朝后宫事”了,桑桑哪里有什么了不起,所谓君王的垂爱,不过是对一个濒死之人的怜悯。甚至司炎夜半时思索白天之事,都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不过是一个病弱丫头误闯了自己的屋子,倒也不值当的自己亲自来罚。
葛太后不知从哪里知道桑桑说的话,一边吃着削好的桃片一边同身边的紫湘道:“你说,这姑娘真就那么说了?”
紫湘摇摇头:“这我也只是听说,不过看样子这姑娘十分少教养,还是得多教!”
那新桃味道清甜,汁水充沛,葛太后用帕子抿了抿嘴角,然后又道:“这姑娘倒是大胆的很,当着炎儿的面也敢说这些,当真是不知羞。”
葛太后虽然说的是训斥之语,但紫湘听在耳中却觉出了一二分赏识,于是暗中告诫自己言语之间更需谨慎才是。
“算了,你让红鲤去朝露轩看看她醒了没有,如果人醒了就给我带过来,哀家再来问问她。”葛太后五指一挥,便将这个任务下给了她。
紫湘道:“是”。
再说桑桑,虽然有彭太医医治,但心疾一发说明病已成势,想回到原先完全康健的模样已经再无可能。纵然是彭大夫,也只能给她退退烧、排排毒,至于五脏的损耗,只能说能养多少是多少,养不回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其实这心疾想要根治也不是完全没法,王室内有“神丹”秘药,只一颗就能让濒死之人重归康健。只是这种王室秘药,就算彭太医也只是听过,并未亲眼见过,所以更别说用了,他也就全当没有这回事。
红鲤来到朝露轩的时候,柳叶和柳枝正在院子里温水,但朝露轩没有小厨房也没有堆柴火的地方,她们便只能在炭盆子上架个铁片,红鲤见状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弄得乱糟糟的都是烟!”
柳叶和柳枝连忙跪下行礼,然后柳枝支吾道:”彭太医说桑姑娘需要的药和水都得是温的才能下口,膳房、膳房里一时半刻也烧不出,我们只能这样来弄了。”
“那还真是难为你们了,”红鲤倒也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反而道,“不过你们放心,照这样也难为不了你们几天了,人现在是醒着呢吧?”柳条和柳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惶恐,红鲤见她们没立刻回答也懒得再说什么,直接提步往屋里去了。
不得不说,葛太后每次派人来找的时机都是掐的正正好,每次都是桑桑刚能起身的那一两天。红鲤进屋的时候桑桑正是喝完药不久,还在床上半靠着,一双眸子烟笼雾遮,似睡非睡。
红鲤进门就闻到一股苦药汤子的味儿,于是掩着鼻子也不行礼,直接道:“呦,姑娘醒着呢?”
桑桑精神不济所以总是意识朦胧,但听到人声还是立刻睁开了眼睛,只是轻喘了半天才叫出一声:“红鲤姑姑。”
入了秋,天高云淡的,红鲤心情也不错,遂只是道:“桑姑娘醒着就跟我走一趟吧,太后口谕,着姑娘入锦麟宫回话。”说着,不等桑桑有什么反应就又出门了。
门外站着柳叶和柳枝,红鲤看到她们便道:“桑姑娘不方便,你们进去伺候伺候,穿戴好了我就带她去见太后了。”
这就是属于命令了,她是太后的人,柳叶和柳枝也不好违抗,只得进屋去按她说的做。
桑桑虚弱,往头上插支珠花都手抖,于是全都随她们打扮。
桑家人个子都高,所以桑桑比起一般的女子还要高些,是以这一装扮起来更显瘦削苍白。柳叶年岁长些,在宫外有个妹妹,也是高个子,每每看到桑桑就觉得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这些天见她虚弱的连筷子几乎都拿不起,还偷偷地哭过一回,如今见她这样病弱,身上还要一层层地套那么多东西,更是觉得心酸。
反倒是桑桑,见她神情不对还以为是又被膳房为难了,于是道:“天气不冷,吃食没有热的也不会太凉,也不用一次次的去要了。”
柳条知道柳叶是犯了“老毛病”,遂虚应着:“姑娘不必操心这些,我们会见机行事的。”
待桑桑穿戴好,红鲤半刻也没有停留地就要带着她走,柳叶又紧追两步跟着红鲤道:“我跟着一起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也好帮个忙。”
红鲤上下打量她几眼,忽道:“不必你,柳条跟着吧。”
柳条正在廊下扫灰,闻言先是“啊”了一声,然后将手往裙摆上抹了抹才走过来。
“行,就你了。”红鲤赶着回话,是以说完之后又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柳叶赶紧跟柳条道“机灵着点儿”,而后自己去廊下接了柳条放在那儿的簸箕。
桑桑身上的衣服虽然看着是一大蓬,实则都是雪蚕纱,没什么份量,可纵然如此,她也走得十分辛苦。
红鲤走在前头,跟之前客气的模样不同,这回她表现出来的是十足的疏离。桑桑自然感觉得到她态度上的变化,所以也跟得不紧,只是按着自己的速度走自己的。
多亏朝露轩与锦麟宫相隔不远,红鲤这才没将她丢了,不过即便如此,俩人依旧差着一大截距离,红鲤进了锦麟宫的院子不得不在殿外等了一会儿,才看到桑桑提着裙摆缓步上了台阶。
此时阳光正好,照得雪蚕纱蓬亮,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纤细高挑得女子拢在一团光里。
雪蚕纱其实并不算是顶好的料子,甚至算不上贡品,因为里面除了雪蚕丝还有普通的蚕丝丝线,然而这料子此时此刻穿在她身上却是正正好,因为阳光能够透过轻盈的雪蚕丝却无法完全穿透普通蚕丝,是以随着她的缓缓走动,阳光在她的衣裙间时隐时现,如同流动的星河。
有那么一瞬间,红鲤觉着这个女子就属于这里,操纵着周围的阳光、风、尘埃。
她远远看着,甚至屏住了呼吸。
葛太后人老成精,在宫中日复一日不过是打发时间,是以桑桑是圆是扁根本打动不了她分毫,进了永清殿,照样是该下跪就下跪,该叩首就叩首。
“我听说你不愿意去萧郡王府上伺候,可有此事?”葛太后是一点都不客气,上来就是质问。
桑桑想回话,一开口却是因着气短先咳了两下,然后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斩钉截铁道:“确有此事,奴认罚,但若不能出宫只愿侍奉王君。”
葛太后正在摆棋谱,见她如此油盐不进,被气了个倒仰,把手里的棋谱往旁边一甩:“好好好,你答得倒是干脆。”
桑桑不说话,纵然有个柔顺的外表,骨子里的倔强此刻却是完全显露了出来。
她这样子,葛太后竟然又觉得不怎么气了,于是道:“既然你说了只愿意侍奉我儿,那我就成全你,今封你为才人,赐住绛云殿避风亭,无召不得外出。金萱,拟旨!”
葛太后这道旨意算是给这场闹剧结了尾,桑桑将那一句句话听在耳中,觉得在跟听别人的事情一般,最终也只是机械的拜谢了葛太后,拿着轻飘飘的一纸诏书离开了锦鳞宫。
真说起来,桑桑还是挺感激葛太后的,没耗太多时间,没让她再“表演”一次晕倒。
有了葛太后的懿旨,朝露轩就住不得了,“四柳”早晨还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为桑桑温水温药,这才不过一会儿,人就要走了,四人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红鲤作为这道懿旨的监督者,一回到朝露轩看到他们这般“磨蹭”,遂指挥着她们将桑桑的东西通通都收拾起来,打包带去避风亭。
绛云殿离着朝露轩极远,所谓避风亭当然也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面朝西北的偏殿,因为此处正对着一处风口,这才得了避风亭这么个“雅名”。
桑桑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儿时间就都收拾好了,除了柳条,“四柳”中的其他三人都在宫里待了十年以上,知道那避风亭不是什么好地方,是以劝着桑桑吃过了午食再去。
承蒙她们几个照顾,桑桑也想跟她们一起用个饭告个别再走,于是看向红鲤。
红鲤赶着复命,自然是不愿,遂口上道:“姑娘还是早些去那边的好,懿旨一下,这边就没有您的份例了,午食总不能跟她们吃一样的。”说着看向柳枝她们。
桑桑没什么力气跟她在这上面纠缠,于是安慰“四柳”道:“如此只能先别过了,待我解了禁,就来找你们说话。”
“四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只得点点头。
红鲤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心里却是轻哼了一声,暗道:看你手段吧。
避风亭的日子果然艰难,桑桑在朝露轩尚有“四柳”照顾,到了避风亭却只有两个粗使宫女,还不大能支使的动;原先无名无份还是精米精面,如今她顶着个才人名号却只能吃些粗硬的馒头。
饶是桑桑已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正面临这困顿局面也忍不住心里发苦——若单单是她自己受罪也就罢了,可她的父母兄嫂要是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在宫外还不知道要如何焦急。
她猜的没错,桑家人在宫外已然是要急疯了。
虽然她只是后宫中的一个末流才人,但毕竟是下了召的,必然会通知到家人。桑老爷和桑老夫人接旨时还没什么反应,等内侍离了府,这才意识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小女儿是真的再也回不了家,桑老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了起来。
桑程作为桑桑的双生哥哥,看着那卷底纹华丽的布帛时也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一样。他甚至不敢相信不过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片布帛,居然就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桑于氏不愧为长媳,见公婆小弟皆六神无主,立刻承担起了管家的责任,该送信送信,该打点打点。
桑朋、桑友、桑黔这些日子都在外替父亲打点生意,等接到了自家来的信件得知了此事,俱是觉得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就此回家。
好在桑老爷还记得自己是皇商,在厅堂里枯坐了一夜,终于还是打起精神,开始整理思绪。
说起来太后下旨让桑桑搬离朝露轩了也好,桑老爷想着,只要桑桑离开了葛太后控制的地方,他就能打点宫中的采买之人,让桑桑在宫里过上好点的日子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桑桑的身体,能不能等得住,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桑老爷本事有限,打点起来也根本快不了,困境的初步解除还多亏了彭太医。
按规制,彭太医五天为桑桑诊一次脉,这天他照例去朝露轩却是连人都没找到,还是经柳条指路才找到了避风亭。
彭太医在宫里二十多年,还从没到过此处,进屋一看,发现桑桑正在啃粗硬的干馒头,药也几日没喝了。
虽然只是一个粗馒头,但桑桑也吃的甚是讲究——她将馒头稍微泡软了一些,然后用勺子柄给馒头切成了几块,大块的放在一个碟子里,一块块地摆成个三层的小山模样,碎屑倒在碗里泡水搅成糊糊,这就算是两个菜。
彭太医看了当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顺道还咂摸出了一点属于这丫头的灵气,见桑桑坐在瘸着一条腿得椅子里还朝他笑,叹了叹道:“罢了,你这里如此简陋,老夫就帮你一回。”
说完也不等桑桑反应就离开了。
桑桑执着勺子,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对着外面的暖日笑了笑,无所谓地在碗里搅动了一下。
彭太医离开避风亭后先回太医院配了些药,等见时候差不多了去了勤政殿。
司炎正在安排秋猎之事,因为秋猎也要带医官前往,是以听到彭太医朝见,立刻就将人召了进来。
“何事?”秋猎事多,司炎没空和人磨叽,直接就问了。
彭太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先前王君命我诊治桑姑娘,哦,也就是桑才人,不知臣是否还要继续?”
司炎听到“桑才人”晃了下神,不过还是对彭太医道:“自然。”
“老臣的药方皆需趁热饮用,否则会失了药效,不过臣观避风亭十分简陋,似乎无热水可饮,不知是否要改为丸药。”
殿内还有郑卫尉等人,是以司炎也不愿多说此事,故而淡淡道:“可。”
彭太医心里叹气,嘴上却依旧一本正经道:“丸药药效有限,无汤药辅助,只怕、只怕会影响病人寿数。”
“行了,那就汤药,让膳房的人煎就是。”司炎如何不知道彭太医的意思,是以直接地定下了此事。
彭太医要的就是这句话,既然得了就准备告退离去了,司炎却道:“等等,吾等正在安排秋猎之事,太医院今年是何安排?”
彭太医虽然不是医正,但鉴于医正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太医院的种种事务实际上都是他来安排,所以司炎问到秋猎,他也得打叠起精神把秋猎中的医务计划细细地为王君一一道来。
对于跟随秋猎,彭太医已经有了十几年的经验,是以说出来也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司炎听过后觉得无需再议便放他走了。
彭太医离开后还是得回太医院,走在半道他忽然摇头:看来这桑才人他也是治不了几天喽!
尽管秋猎在即,但彭太医得了王君的那句话,桑桑近期的汤药就有保障了,甚至连带着吃食的档次都提升了一些。
不过这也是极有限的,因为桑桑每每吃饭都要给避风亭里的两个宫女——青花和青萍分点,所以每餐也只吃个六成饱,是相当的养生。
这算是她的一个小小驭人之术,她就是要让她们知道:只有她桑承雅活着,她们才有好东西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