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桑桑回过神来是应该担惊受怕、惶恐无措一番的,然而在室内奔纵的这几步可以说是用她了数十年五禽戏的积累,是以还没有走到朝露轩就再次晕倒在了路上。
高热、饥饿、药性等各种因素一冲,她这一晕可谓彻底,悦神节后王后听说有女子藏匿于王君净室之事几次想要审问桑桑,可她始终是人事不省。葛太后为了给王后和萧郡王一个交代,甚至将人抬了过来,然而大殿之上水泼针扎却都无用,没奈何又将人抬了回去。
司炎见状便吩咐善总管道:“先给她治病吧,治好了再审问。”左右这人还不能死了。
其实在他看来,这件事是没什么好审问的,暗营早已把前因后果捋得明明白白,比如三王子如何安排、萧郡王妃如何横插一脚,他案头的奏本上都一五一十写的清楚。让他着恼的是最后一下,明明自己安排她在室内乖乖等候,可她却自作主张,让自己、让她都丢了大丑。
这一折,他作为一国之君若是毫无动作,岂不是要让
不过这些都得等桑桑醒来。
因为上头人的不待见,善总管只给她安排了一个学徒医官,可这学徒到了朝露轩一把脉也是傻眼——他这才疏学浅,治不了啊。
好在他有个好师傅,愿意从旁帮忙,替了他这活计。
小医官姓扈,老医官姓严。严医官诊了又诊,一连诊了三回才慎之又慎地给桑桑下了五针,然后就是开药方、熬药煎药。、
宫里面的药材都是有数的,纵是医官也不能随意支取,必须得批了条子才能开库房拿药。
严医官手下的方子是写了划、划了写,最后狠了狠心,还是把几味珍贵的药材写了上去。
他这也是没法,没这些药材,这个小姑娘恐怕根本就醒不过来,宫里那些流言他不是不知道,可他这一手的医术,总不能因为这流言被砸了。
至于批不批,那就看上面的意思了。
条子写下先呈予太后,葛太后扫了一眼,没批。
桑桑是她点入宫的,闹出这等事端,实在是给她丢了大大的一个脸,故而她心里也是深恨:生死有命,能不能活看她造化吧,若是死了,也算给了萧郡王一个交代。
葛太后是如此想的,但王君发了话要治,底下的人也不敢轻慢,是以这条子又辗转呈给了王后。
王后懒得理会,转手让人把条子呈给了王君。
这时距离悦神节那个晚上已经是第四天,尽管柳枝柳条等精心伺候着,可眼见着桑桑几乎要没了气息。
六公主前两天还坐得住,到了第三日吃着吃着午膳,眼泪就再也憋不住,如淌河一样流了下来。
便是一开始她也不是不想理会这事的,只是谢嬷嬷却不让她掺和,且她的话也极有道理:“在咱们宫里做错事,哪有不受罚的?这一罚她必然得受。公主你去求情,难道就好使了?”
六公主历来做鹌鹑做惯了,谢嬷嬷这么说,她便也这么听。可是深夜晨起,她这一颗心就如同猫抓一般,以至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至于事情的经过,她也已经听七妹说过了大概,虽然初时是又羞又气,但心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这样的说法——她无法相信,那样性钟和粹、渊靓柔嘉的一个女子会寻机做出勾引父君的事情。
随着时间流逝,她心里的又羞又气尽数化为了担忧,到了第三日听说桑桑还晕着,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谢嬷嬷在旁边劝了又劝,六公主却只是摇头垂泪,然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只是梦里,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少女着一袭朝霞云锦于花窗后执笔浅笑的场景久久不散。
六公主睡醒之后马不停蹄地去了淑妃和七公主的怡景宫。
淑妃和她亲祖母敬懿太后沾亲,朝露轩她自己是进不去,但若是有了淑妃的帮助那就容易多了,便是葛太后那里,亦要给几分薄面。
淑妃听过六公主来意,连连摇头。
她自然是不愿帮这个忙。
淑妃本来就看不上这些宫外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更别说提其罪名是“勾引王君”,她是疯了才会去触这个霉头。
不过三王子的到来却是让她改了主意。
三王子也是来求淑妃的,他不方便出面探望桑桑,是以先是去了六公主的曦和宫,听宫人说六公主出去了,就立马来了怡景宫,没想到兄妹俩却是在这里遇了个正着。
淑妃一听三王子也是为此事而来,长长的玉甲片在螺钿花桌子上“哒哒”地敲了几声,唇角抿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也是有儿子的人,不说以后的高位,就是眼前,她也是希望王君能更加看重自己的儿子。只可惜自己的儿子年岁尚小,比不得大王子和三王子受王君看重,不过因着此事给王君上上三王子的眼药,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淑妃假装为难,与三王子言语间走了几个回合,直至三王子许以重利,她这才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
六公主不知其中关窍,闻言大喜,与三王子连连谢过淑妃之后,定下了第二天去朝露轩探望的行程。
说起来,这却是三王子已经预料到的结果。
淑妃所思所想他如何不知,是以,他笃定淑妃会帮他这个忙。
再说六公主,因为淑妃应下了此事,心下稍安,为此还特地吩咐了跟着她的唯唯和晴雨不要跟谢嬷嬷提及此事,只说自己是去找七公主散心。
一夜无话。
第二日六公主没等天亮就醒了,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摊了一个时辰的煎饼才按着往常的时辰从床上下来。
虽然她是公主,却也不是日日得闲,还是要去宫中的女学上课,于是到了快午膳的时候才真正地去了朝露轩。
此时桑桑已是食水不进,纤细的脖颈似乎一折就断,能活到今日一靠那日吃得两丸救命药、二靠柳叶家传的按摩方法、三靠几人昼夜不停地给她擦身降温。
而六公主上次见到濒死之人还是她母妃快去世的时候,故而一看桑桑这个模样是止也止不住的恸哭。柳条心直口快,看她如此伤心便直接道:“公主如此难过不如去求求王君,只要王君答应救桑姑娘,严医官就能抓药了。”
六公主这才知道桑桑这样不是没有医官来看诊,而是医官也取不出药来。
少年人总有一腔意气,六公主也不例外。想着反正她是父君的亲女,又没了母妃,纵然是求到父君面前受些责罚又能如何,总比让桑桑在宫中没了命强,于是也顾不得身边人的阻拦,飞奔去了勤政殿。
“父王、父王!”因为未经通传就擅入勤政殿,侍人们一个个都在六公主前面虚拦着,而六公主平生第一次在勤政殿前面大喊大叫,自己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根本无法自控地继续往前冲。
今日当值的是胡总管,因从没见过六公主这一往无前的样子,还觉得有些稀奇,故而没有急忙上去处理,只等王君发话。
司炎已经将那条子批了,不过还放在御案上,见六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了进来不作他想就知所为何事,是以眼皮子随意地掀了掀才对胡总管抬抬手道:“不像话,让她进来。”
六公主进来,上来就是一个叩首道:“求父君救救桑姐姐吧,她、她马上就要死了。“
她是真的怕桑桑死掉,眼泪后面尽是恐惧难过与慌张,司炎也没见过自己的女儿这个样子,脸上表情缓了缓叹出一口气道:“你可知她做了什么就敢来给她求情?”
六公主不敢说自己已经听说了一些,遂只道:“女儿、女儿与桑姐姐相处数月,知她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万万不会有意去做什么恶事,便是举止有什么不妥当的也、也不至于死罪。而且她身体一向羸弱,还请父王开恩啊!”
六公主虽然是个冷灶,但自小没怎么求过人,更没求过她的父王,是以话说到此处就觉得腹中用来求情的言语已是吐尽了,再下去她也只能是哭了。
好在司炎并没有为难自己这个女儿,他冷哼一声,拿起案头的条子一抖,胡总管连忙上前用双手接了。
司炎道:“行了,别哭了,拿着去御医院吧。”
胡总管接到指示,急急忙忙地下到台阶
六公主没想到父王如此痛快就批了,“扑通”一下又是一个响头,起来后道“那女儿这就告退了”。
司炎懒得多说,摆摆手,六公主就立刻提起裙摆转身跑了出去。
这张条子其实算是王君的一个态度,上上下下都由此知道了上面没想让朝露轩这位死了,是以伺候得也尽心了许多。
六公主拿了条子立刻就去御医院找了严医官,并和严医官一起从库房拿了药材,之后配药、煎药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于是桑桑终于在这日午后喝下了四天以来的第一碗药。
且不论这碗药四柳和严医官灌得如何艰辛,谢嬷嬷知道六公主来了朝露轩以后,在第一时间就亲自赶过来将六公主劝了走,并且回到曦和宫后下苦功劝谏了一番。
谢嬷嬷道:“公主仁义赤诚,这是宫中人所共知,可这不是乱用的呀。咱们先不必说桑姑娘做了什么,那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倘桑姑娘真有那个运道,就是公主不去她也能挺过来,可若是没听挺过来,那就是老天要收她去。公主管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管得了一世?您自己尚且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能绞缠在这些事情里?桑姑娘的事儿公主可万万不能再沾手了啊!”
六公主早知谢嬷嬷知道了要如此说,并不怎么言语。
说起来她这鹌鹑性格也不是天生的,自小母妃沉默寡言,凡事都要避让三分,谢嬷嬷照猫画虎、有样学样,最后所教也不过是遇事缩着便是,千万别强出头。然而六公主日日要上女学,先生所教,都是以公主之尊来看待万事万物,两相加减,倒还没有完全变成鹌鹑,故而桑桑这才有了一线转机。
不过纵然有了这些珍稀药材,桑桑也足过了三日才幽幽转醒。因为身体虚弱无比,刚醒来时既看不清东西、也不怎么认人,柳条只能给她喂些放了盐的米汤,就这样一恍又过去三日才能够勉强起身。
严医官下完猛药就再也不来了,自桑桑醒来后都是扈医官为她看诊,只是每次把完脉扈医生都要叹几口气,这日也不例外。
桑桑看扈医官愁的眉心都长出了个“八”字,惨白的脸上起了一点笑开解他道:“有什么不好您直说便是,我自小就常病的,多少知道一点,不打紧。”
扈医官把手收回来,看了看一旁的柳絮,见柳絮不明所以,他斟酌着开口道:“你自己身体的底子,想必是清楚的,先天不算好,好在后头有细心调养。”
桑桑乖巧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扈医官不由自主地又叹口气道:“但你现在体内有药毒、香毒,五脏多少有些损伤,以后还需仔细调养,劳累、受饥、受寒都要尽量避免,以免影响寿数。”
桑桑听了不解道:“药毒我知道,香毒又是什么?”
扈医官字斟句酌道:“你……最近有没有熏过什么香?”
桑桑坐久了就觉得头晕,摁眉角缓慢摇头道:“应该,不曾。”
“有些提神的香虽然对身体康健的普通人无碍,但对你就是毒药,你若今后闻到熏香,还需小心啊。”
“那,药毒何解?”桑桑问道。
扈医官反问道:“你往日都如何解?”
桑桑抿抿唇,然后故作镇定地道:“药浴。”
扈医官眉目不动,只是话语里带了几分忧虑道:“我师傅用针刺给你拔除了一些,剩下的依旧需要药浴,只是……”
只是药浴需要的药材数量庞大,没有上面的亲批,也无法从库房取出如此大量的药材。自己的师傅为了不砸招牌,已经冒过一次险,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往上递条子了;而他自己还只是个学徒,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桑桑从小药浴,也知道宫中规矩,是以一见扈医官如此为难模样,就猜到了症结所在。
“我能开的药都开了,你也不要太忧虑,慢慢将养便是。”扈医生不想把话说透,遂找补道。
“我省得。”揉揉额头,桑桑自嘲地笑一下。
待扈医官走后,她就又昏睡了过去。
再说桑家人,悦神节过了几日都没见桑桑回来,就知道事情出了岔子。去了三王子的别院,却是被避而不见,一家人的心可谓是提到了嗓子眼,于是桑杜氏又连夜回娘家找人打听。
只是她一连在娘家待了两天,又去姑姑伯伯家都拜访过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没奈何,桑老爷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关系来打听桑桑在宫中的去向。
要说这事儿其实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只在一小撮人中间流传而已,而像桑家和杜家这等人家还不够资格知道而已。桑老爷花重金上下打点,终于在两天之后知道了悦神节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桑桑昏迷的事情。
桑老夫人听到此事,差点当场晕倒,好在桑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桑老夫人坐到椅子上就开始大骂萧郡王,一边哭一边骂,几个媳妇自进门还没见过婆婆如此模样,见状皆面面相觑,心下戚戚。
桑老爷在一旁连连叹气,看桑老夫人骂到差不多了才道:“你也别骂了,如今把闺女弄出宫来才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想想办法!”
桑家四个儿子都在场,就连老三桑黔都从南边赶了回来。
为了妹妹,前两天桑杜氏回娘家他是又出钱又出力,就希望能从岳父家淘换点有用的消息,可惜全然无用,一颗心已经是沉到了谷底。如今乍闻此事更是六神无主,只是连连看向桑杜氏,期望从她那里得到个有用的法子。
桑黔同桑桑是一样的好相貌——鼻若悬胆、目灿如星,一笑甚是乖巧,如今眼眸之中尽染惶恐,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疼。桑杜氏两个月没见到丈夫,本就渴慕,现下又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疼不已,脑海里过了几过,终是咬咬唇道:“这事,爹娘不如去求求萧郡王。”
桑老夫人刚骂完萧郡王,闻言眉毛一立,差点把桑杜氏一块儿骂了,没想到桑程却是率先一步又把三王子司瑕骂了一通,倒是没有让桑杜氏遭受责难。
其余几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还是老大桑朋开口道:“让妹妹在宫中安然无虞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倘若萧郡王果然有用,求便求了。爹娘若是不愿意去,我作为老大,我去!”
桑桑这个小妹妹是他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兄如父”,桑朋对桑桑的拳拳爱护之心并不比桑老爷和桑老夫人少。
桑老爷却没立刻让桑朋去办此事,他安抚了几句老妻,依然道:“还是我先去打点一番,看看能不能托人照顾闺女一二,若是不成,再去找萧郡王。”
众人表示都听爹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