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六)

对于三王子司瑕来说,何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不外如是。

他之前不是没见过桑桑,可宫中女眷穿着都差不多,桑桑又总是半低着头,纵然知道对方不是个丑的,但三王子还不至于那般急色。

然而那日火光之中,桑桑不经意的一瞥却像是一道勾子,轻轻地就钩住了他的心尖。

司瑕早年是定过亲的,可惜那姑娘早夭,而他年岁尚小又总在南地奔忙,这正妃的位子就一直空悬。

可那日猎场一瞥后,心尖上的这道钩子逐渐就成了指引,指引着他不自觉地冒出了“如果我有个这样的王妃……”的想法,所以当六公主提出想出宫看桑桑的时候,他就顺手帮了这个忙,甚至主动提出护送自己这个妹妹出宫。

六公主涉世未深,并没有看出她这位三哥的想法,因此当司瑕要跟她一块儿入桑府的时候,她也只当是他的一时兴起。而窗花后对桑桑看入了神的绝不只是六公主一人,更是让司瑕的那些绮念落了地、生了根。

桑朋自己唠叨了一阵也就发现了三王子的心不在焉,于是也没有一开始那样紧张了,就这样一直撑到了桑老爷回府。

桑老爷今日就在自家铺子里上货,听府中下了来报有贵客上门,立刻扔下手上的事情往家中赶,同时还让身边的小厮去学堂叫了老四桑程。

桑程在学堂里读得昏头昏脑,听家里下人来找立刻就跟先生告了假。他对三王子并无太大兴趣,所以回府后同平时一样先直奔画春堂来看桑桑。

桑程在画春堂外自然受到了阻拦,而屋内桑桑正在给六公主介绍朱弦刚端上来得几种民间吃食,听到声音立刻主动起身往外去。

桑程和桑桑是龙凤胎,桑老夫人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早盼着来个女儿,是以桑程出生的时候,桑老夫人一看又是个带把儿的,差点没哭出声,好在紧接着来了一个桑桑,让桑老夫人和桑老爷宽慰不少。

只是美中总有不足:桑程自出生起就是哭声宏亮、无病无灾的;桑桑却是声若游丝,一直小灾大病不断。

桑程从小目睹桑桑治病受难,便一直觉得是自己夺了桑桑的康健,从小就对妹妹维护的紧,每日散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妹妹,即便后来搬到外院住了,这习惯也没改。

桑桑听外面声音就晓得是桑程来了,知道自己不跟他见一面他也不会放心,所以就在大门跟桑程说了几句话。

六公主曾听桑桑说过自己的家人,故而对桑家人充满了好奇,所以桑桑出去的时候她就尾随着桑桑走到了院门口。

桑程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廊下圆圆脸的六公主,但他懂得避嫌,看过桑桑后就随着家中的小厮去了前院。

桑桑回转入院中,只见六公主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便不由笑道:“公主这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如此欢欣?”

六公主旁边就坐着两位宫中的姑姑,如何能说自己的真实所想,故而嘻嘻一笑道:“你院中的果子倒是新鲜可爱,可否打下来些教我们尝尝?”

桑桑的院内栽着三颗樱桃树,这个时节正是樱桃红了的时候,串串红玉缀在枝头,煞是可人。然而桑桑听了六公主如此说却是掩唇笑道:“公主要求,莫敢不从,只是若味道不佳,公主可不要责怪我等。”

“自是不会。”六公主应得很是痛快。

于是桑桑遣羽衣出去办这事儿了。

院中蝉鸣阵阵,有蜻蜓悬停于花木之间,过了小半刻,两个二等丫鬟就捧着两个粗陶果盘进屋了。

陶盘粗黑,也衬得红艳艳的果子格外晶莹,六公主这到了宫外也觉得少了许多拘束,没怎么和桑桑客气就拿起两粒往嘴里放。

桑桑一直在观察六公主的表情,见她果然被酸的皱起了眉,在帕子后面笑得都咳嗽了。

两位姑姑见如此,也不在一旁当雕塑了,眼疾手快地给公主奉茶奉点心,其中一位还意有所指道:“幸亏今天谢嬷嬷没跟来,要不得念叨公主了,什么也敢往嘴里放!”

桑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拿起一碟子水晶糖道:“是这果子长得不好,公主吃两粒桂花糖压一压。”

樱桃虽酸却独有清香,六公主喝了两口茶也就好了,还反过来对两位姑姑道:“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樱桃,多亏承雅姐,酸是酸了些,却也别有滋味。”

王宫之中有樱桃树的地方只有驻芳亭和临华宫,驻芳亭在御花园内,里面的一花一木都不能轻易更改和采摘;而临华宫是明妃和二公主的住处,为了防止吃坏人闹出事端,临华宫的果子向来是不外流的,所以六公主长到这么大都没吃过宫中长的新鲜樱桃。

两个姑姑知道六公主的话中之意,一时只觉得心酸——堂堂一国公主,竟是连粒宫中的新鲜樱桃也吃不到,一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桑桑明白六公主话语中字字句句都是维护自己,是以笑眯眯地将一粒樱桃抿进口中品了品,然后诚挚地看着两位姑姑道:“公主和姑姑莫要见怪,我家里的这些樱桃虽酸,但做成蜜饯却是顶好的,公主等到秋天再来,这些果子就尽数是甜的了。”

桑家有蜜饯干果生意六公主是知晓的,所以听了桑桑此言又开心起来,道:“等秋天有机会一定我再出宫来!

到了午时,桑府一大家子围着三王子和六公主吃了顿饭,几个媳妇子脸上俱是喜气洋洋,心里则对自己这个小姑子又高看了几分——原先她们虽觉得这个小姑子个性和容貌都不错,可日日看着桑府中人对其绵延不尽的宠溺,只觉得桑桑是个当不起事的娇儿,没想到如今竟是跟公主王子的交情这样好,且举手投足都不失大方稳重,真真是名门闺秀做派。

她们并不知道桑桑是在桑家生意做大了后才变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小时候没少跟着桑老夫人和大哥看店,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人对事自有自己的评断,只是并不外现罢了。

桑家人是使了举家之力来招待六公主和三王子,所以六公主吃过了午食依旧是兴致勃勃的,不但没有小憩,还跟着桑家的三个嫂子逛了整个桑府。倒是三王子说自己下午还有事情要忙,吃过午食就离开了,只留了自己的扈从在桑府外院等着接六公主回宫。

桑桑吃过午食也就回到自己的院中休息了。做戏就要做全套,况她确实是个“病弱”之身,两个时辰已经是她能做到全然无暇的极限。之前宫宴的时候,为免支应时间太长脸色难看,六公主身边的这两个姑姑都是亲自给她上过了胭脂、提醒她准备好提神的药物才允她跟六公主一起出席,所以六公主都是清楚这些的,便是她要陪,六公主也不忍心。

桑老夫人和三个儿媳陪六公主逛了院子又陪喝了几杯茶,六公主这便提出要回宫去了。桑桑闻信儿又赶紧让人扶着到二门相送,眼见着公主被人簇拥着上了自己的车架才停了步子,见六公主上了车子还撩开车帘同她招手,于是也举起手来摆了摆,然后一直目送着车子出了门。

桑家人老老少少在王子公主跟前俱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等到回到了桑老爷桑老夫人所居的英瑞堂,众人好像才吐出了吊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热热闹闹地说起了话来。

桑老爷和桑老夫人互相看着对方半晌,然后桑老夫人拉着桑桑和桑老爷在最上首坐了,挥挥手让喧闹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因着老二桑友和老三桑黔常年在外照管生意,在场的桑性男子除了桑老爷只有桑桑的大哥桑朋和四哥桑程,毕竟这俩以后也要支应门楣,所以桑老爷针对他俩今天的表现好好地教导了一番,三个媳妇子则在一旁一块儿听训。

桑老爷说完了便是桑老夫人。桑老夫人主要唱红脸,先是大大地夸赞了三个媳妇一番,并承诺了给她们这一季多做几身出去见客的衣服,然后又绕回训导一块儿,要求她们出门要谨言慎行,切莫因着今日之事就骨头先轻二两,说些拉人仇恨的话语、应些力不能及的事情。

桑老夫人说完,三个媳妇都很积极的齐声应了。

说完正事就是闲聊时间,桑杜氏一向爱做伶俐人,见桑桑只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却更显清丽无双,便道:“这次能见贵人都是托小妹的福,我自小在娘家也没这等际遇,家中的那些姐妹若知道,定要羡慕我的,幸亏有娘的提醒。”

桑白氏也道:“可不是,怕是过两天咱家门槛得被人踏破,我那些弟弟妹妹们要听说,多半是要上门来的。”

长嫂如母,桑于氏则道:“妹妹可还困乏?若还是不舒服,不如再回去歇一会儿,飧是想吃什么我让丫鬟给你送去。”

桑桑微笑道:“多亏嫂嫂们替我受累,我无事的。”

桑老夫人和桑桑的座椅扶手都紧的靠在一起,只是为示尊重,桑桑的椅子比桑老夫人的略偏些。听着桑于氏的话,桑老夫人把桑桑的小臂爱怜地握在怀里,又摸摸她的脑门。

因为没有摸到汗液,桑老夫人不由满意地道:“公主对我儿确是体谅的,不过这王宫啊,还是少进得好,咱家不缺吃不却穿的,我儿还是在家多多养身子的好。”

桑老爷也是个惯孩子的,同时附和道:“宫里处处都是贵人,处处得打起精神应对,确实费神,以后还是能不去就不去了。”

桑杜氏一听,心里便有三分不乐意。

在她心里,这就是天大的恩典,结果公婆为了疼女儿就要这么放弃,完全没把考虑家族荣辱,遂等众人散了之后她又专程找桑老夫人隐晦地提醒了一下桑老夫人。

她提醒的方式当真是很隐晦,先是问了问桑老夫人最近是否还需要舅家的景大夫来给桑桑看诊,然后又说起了她舅舅舅母对桑桑的一番关心,最后谈到了桑桑的亲事。

她道:“我舅母不过就见过小妹两三面,可每次我去,舅母都是对桑桑夸了又夸,之前我还有点吃醋来着,如今看真是舅母比我有眼光!”

桑老夫人笑道:“你舅母大家出身,待人自是极好的,就是冲你这个侄女的面子,定然也只会夸咱家孩子好。”意思是全赖她桑杜氏的面子。

桑杜氏却道:“母亲总是谦虚,小妹这样娴静漂亮,谁能不喜欢?而且我舅母是认真的,我前儿回娘家,听我母亲的意思,舅母似乎看上了咱家小妹。您也知道,我三表弟十六了,以前念书不着急,这不现在也有个功名在身,正经得相看起来了。”

桑老夫人在自家孩子的婚嫁之事上一向慎重,更别提是有关桑桑的,是以她不禁摆出了一贯地谨慎姿态,道:“上次给你三表弟摆酒庆祝,我和你爹都去了的,是个好孩子。不过咱家只是商户,你表弟又有功名,恐怕桑桑……”她不愿说自家孩子配不上,但真论起来,这门亲的确是高攀了。

桑杜氏则一副“自己人”的样子凑近了桑老夫人道:“我知道母亲的顾虑,这不是有了贵人的青眼,我舅舅也再说不出什么了么?”

结亲这事虽讲究门当户对,但桑杜氏的大舅到底也只有一个从四品的闲差,将来能给她这个三表弟托到哪里尚不可知,所以并不算什么高攀不起的人家。之前桑家顶多攀附个六公主,今儿又有了三王子这条路子可攀,桑杜氏料想自己舅家也是乐意看到两家结亲的。

她自己觉得可行,却不知桑老夫人却是越想越觉得荒谬——六公主不过是一介“冷灶”公主,非但没有权柄在手,将来自己的亲事还要受人拿捏;而三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儿陪六公主前来,至多不过是对自家这园子有点兴趣,根本就不是对他们桑家有兴趣,何来什么青眼?

再说王君正值盛年,提前与个王子走的近,哪里算是个好事儿呢?也亏了自己家不过是做生意的,但凡是个官宦人家,三王子恐怕都要避避嫌。

于是桑老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桑桑这亲事我还没想好,等我再想想吧,也不着急。”

桑杜氏点到即止,遂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告退了。

说起桑桑的亲事,桑老爷和桑老夫人其实也头痛的很,但什么都不如她的健康重要,所以头痛之余也默默告诉自己“不急、不急”。

桑老爷和桑老夫人虽然不急,却不代表没人着急,至少这一日纪淙的心是乱了。

纪淙这日是跟着三王子一起来送六公主的,故而三王子午食后就把他留在了此处等六公主。

一开始纪淙也以为是三王子一时兴起,看这园子修的不错所以才与六公主一同入这桑家,可当三王子留下来用午食,他才意识到三王子的真正用意——他也看上了桑家姑娘。

而且他已经查到了,当初郑夫人为他选定这门亲,本就是为了帮萧郡王妃。而萧郡王妃是为断谁的念想才出此下策呢?不是夫君就是儿子了。

原以为只是地上的一粒石子,未料竟是人人觊觎的璞玉,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心,纪淙这一颗心如何能不乱。

尤其桑桑最后为送六公主从二门中走出,纪淙有心,一眼便看到了人群里的这颗美玉,更是心乱如麻。

桑桑尚不知这些无端生出的桃花,但几日后媒婆踏破的门槛却是人所共知了。

桑夫人和桑老爷从初时慎重对待,逐渐变成了闭门不见。二人已是商量好了,除了相熟人家的夫人说起这事儿可做考虑,剩下的媒婆一律不见。

正巧桑桑的表姐秦蓁来桑家小住,见此“奇观”,不由咋舌。

秦蓁家住武沂城,因为明年便要嫁人,所以就趁着这最后的未嫁时光来京城走亲访友。

她也是自幼就疼爱桑桑,来了以后多半时间是和桑桑一起,而且她早就听闻了桑桑因为悦神节一舞入了贵人的眼,后来又在王宫中住了很久,所以话题就多围绕着宫里面的见闻展开。

朱弦和羽衣在秦蓁面前也一向爽直,见秦蓁对于王宫颇多向往,忍不住吐槽道:“表小姐见过那些贵人就知道了,规矩多的很,小姐每天吃也吃不好、睡也不敢深睡,连洗漱都不若咱们府上方便,还怕熏着贵人,小姐去了就是吃苦受罪去的,没什么好处。”

秦蓁却玩笑道:“怎么没好处?这踏破的门槛难道还不能算好处?”

桑桑一边串珠子一边嗔道:“表姐别笑话我了,你可还没成亲呢。”

“成了亲我就天天过来。”秦蓁的夫家也在京城。

桑桑笑她:“那不如表姐别嫁人了,来给我爹娘当女儿。”

“我倒是乐意,不知道姑姑姑父可乐意?”

桑桑嘴皮子也不慢:“怎么不乐意,表姐比我身壮,正好能帮母亲多干些活计。”

秦蓁用团扇给自己扇两下:“那我可就不乐意了,你这是雇长工嘛。”

说着两人笑成一团。

桑桑这话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幼时体弱,几次都差点没了,两个舅家知道她母亲想要个女儿,就都许诺可以将自己的女儿过继给桑老夫人。

不过后来桑桑都撑了过去,这事儿便渐渐没人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