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五)

桑桑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待到晨起,除了额头还有些发沉其他都已无碍。

只是一照镜子,脸依旧是白飕飕的,让朱弦心疼的不得了,不由地碎碎念道:“回去还得让戚大夫来看看,药茶也得再配一些,回去我先把药浴的东西都准备出来,水一定都烧好了……”

桑桑觉得心里很温暖,故而上了马车之后六公主都看出来她心情不错。

谢嬷嬷泡了两杯茶分别递给桑桑和六公主,口中还道:“这是三王子昨夜特意差人送来的,承雅姑娘也吃一盏,养精益气再好不过了。”

桑桑忙接过来道:“谢谢嬷嬷了。”

谢嬷嬷见桑桑接过去却没有立刻喝,于是道:“快尝尝,三王子常年在外,送来的东西定然是不错。”

在谢嬷嬷的眼中,三王子是王君跟前的红人,不像她们这边是冷灶,所以三王子得的东西一定都是极好的,能给桑桑尝上一盏算是极大的恩典。

桑桑望见谢嬷嬷热切的眼神,忽略掉旁边朱弦担忧的目光,笑着将茶盏端起来浅啄了一口。

朱弦眼见着自家小姐被谢嬷嬷劝着喝了小半盏,心里直发堵:

小姐在家里时,入口的东西都是极固定的,但凡有新东西都要戚大夫来看过了才能吃用的;可谢嬷嬷明明知道自家小姐忌口极多,还无所顾忌地劝这劝那,小姐不吃她还不高兴,真是让人生气又无奈。

而桑桑和朱弦多年的主仆情份,自然知道朱弦是怎么想的,是以端茶的时候就暗中握住了她的手。

六公主还欢欢喜喜地问她:“怎么样?好不好入口?我喝着是好的。”

桑桑弯眼道:“清香甘冽,是好东西。”

六公主虽说是个“冷灶”,但也是自小被服侍着,王君并不曾让其吃过什么苦头,所以也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眉眼官司。

桑桑也并不准备多事的,反正再撑两日回家了,犯不着临了再让谢嬷嬷不痛快。

且她心里明镜一般——她不说,不生事,这才能显出她这个玩伴的好来,否则不用六公主如何,谢嬷嬷自己就要“一马当”先了。

这也是谢嬷嬷的悲哀——只有让主子时时记得自己有用,方才能够在这宫中有着一席之地。

回程依旧是三天,路上三皇子遣人给公主们都送了两回东西,一回是驱蚊虫的药草包,一回是他府上新制的防风丸。

药草包不仅可以防蚊虫还可以防蛇鼠;防风丸不仅可以清热去火还能聚气解乏,都是用了心的东西,连谢嬷嬷都叹道:“三王子果真是长大了。”

然而三天过去,即便已经回到了家中,桑桑的头依旧是发沉,桑老夫人一看她这脸色,立刻就叫了戚大夫来,朱弦和其他丫鬟也忙里忙外的准备药浴。

戚大夫给桑桑看诊,桑老夫人就在屋内坐镇,三个儿媳妇就在外间排成一排坐着。

待戚大夫带着自己的小药童从屋内出来,桑于氏便率先一步起了身,虚扶着老大夫亲自一路将人送出二门外。桑白氏则拿了一把糖果子塞给小药童,看着小童儿规规矩矩地道了谢,然后背着个小包袱跟在戚大夫身后一起离开了。

桑杜氏没跟着两个嫂子一块儿出去,她目送着大嫂二嫂送大夫出了院子就赶紧回转入内室,一回头却与慌慌张张跑出来的羽衣撞了个满怀。

她本欲抱怨几句,才张口就堪堪住了嘴,顺势挥挥手让羽衣该干嘛干嘛去了。

屋里,桑桑正在絮絮地给桑老夫人宽心,她声音里带一点困倦的沙哑,却让人觉得极动听。

桑杜氏进门后只听到桑老夫人心疼不已地道:“早知如此,说什么都不会答应黄夫人让你去悦神节……”

桑杜氏知趣地加重脚步,而听到声音的桑老夫人一掀眼皮道:“把戚大夫送走了?”

“大嫂和二嫂去送人了,我来看看小妹。”桑杜氏自己抓了把椅子挨着桑老夫人坐下。

看三儿媳如此低眉顺眼,桑老夫人叹了口气,调整了态度问她道:“敏敏,你家里可认得宫中出来的大夫,要年轻一些的,精通针灸的。”

桑杜氏担心起来:“小妹怎么了?戚大夫也……”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

桑老夫人摆摆手止住她的话:“戚大夫说你小妹吃了太多相克之物,身体积了毒素,这些日子需要好好调理,尽快把毒素排尽。可是戚大夫岁数大了,徒弟却还小,万一有什么不合适的,现找擅针灸的大夫也麻烦。”

桑杜氏会意,思量了片刻道:“我娘家女眷日常用的是个女医,虽是宫里出来的,不过只能看些一般的病症。您也知道我父亲不过五品,宫中出来的老大夫轻易也轮不到我家,不过我舅家的景大夫却是御医的亲传弟子,医术和戚大夫比起来不说胜过,但想来也不会差。若是母亲着急,我明日便去舅母那里请安,看看景大夫最近如何了。”

桑老夫人闻言还算满意,于是抚上她的手道:“我儿果然妥帖,也不用就这么急,你舅舅家规矩大我是知道的,你明日还是先上了拜帖,等那边回了信儿再去……再说去你舅家也不能就这么空着手,我一会儿让阿绣看看有什么能带给你弟弟妹妹们的,不能让人家觉出咱失礼来。”

桑杜氏并不担心这个,反而安慰桑老夫人道:“咱们家向来礼数周全,我舅舅和舅母每每说起都只有称赞的,妹妹们都羡慕我嫁了个好人家。“

说到这儿,桑杜氏又压低了点声音道:“若不是她们都已订了亲,四弟的亲事这会儿就该有着落了。”

桑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皱紧的眉心也放松了些。

桑桑的症候其实远比桑老夫人说的要严重,从猎场启程的时候她只是额头发沉,然而离京城越近她就越发胸闷,直至进城都只能闭目靠在朱弦身上。

六公主和谢嬷嬷都看出她不舒服,但她原本的肤色就白,这样的胸闷外现在面部也不过是唇色比平日更白,遂两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路途劳累才显得这样疲乏,也都没太当作一回事。

桑老夫人跟儿媳说桑桑是因为食物相克,但事实并非如此,戚大夫是结结实实地发现了她体内的慢性毒素——玉容草之毒。

桑老夫人初时听了也被吓了一跳,但她听桑桑说六公主和旁的人都不似她这般就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不过有人在王女跟前下毒说出去了就不是小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索性就同桑杜氏说是因为食物相克之故,也省的她们自己想东想西。

桑桑扎完了针就需要药浴,故而桑老夫人与桑杜氏略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则出去安排这次药浴该新添的东西。

这一日的桑家可谓是兵荒马乱,桑桑扎完针本就体虚,药浴一泡,气血上头,更是头痛欲裂,连饭也吃不进去。

桑老夫人和桑老爷都着急的不得了,大半夜地又将戚大夫请了回来。

其实戚大夫已经同桑老夫人说了这次桑桑不会太好过,但架不住桑家爱女心切,只得陪着耗了一夜;等第二日一大早桑桑睡着了,才背着个结结实实的大红封离开了桑家。

桑桑苦熬两日,第三日头才没那么疼了。为了让桑老夫人不要太辛苦,三个儿媳妇轮流在桑桑外间守着;老四桑程因为还没成亲,遂散了馆就跑来看妹妹,若不是这一府的人都张着嘴要吃饭,桑家人恨不得都长在这画春阁中等桑桑好转。

好在桑桑中毒不深,又过了三四日食宿就如常了,桑老夫人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叹道:“也不知道那六公主如何了,有没有被御医诊出什么来。”

桑桑靠在软枕上与桑老夫人闲话:”平安脉公主十日才能轮上一回,若是此次回去公主并没有同我一样的症状,便是中毒了恐怕也还没被发现。“

桑老夫人见她面带忧色,宽慰她道:“公主也不一定就会中毒,戚大夫说了,这玉容花只是同鹿肉相克,而且身体康健之人便是食点鹿肉,只要多喝些水,毒素几日也就排尽了。只是你身体太弱,这毒素入体立刻就承受不住,说到底还得平日里好好调养。”

桑老夫人哪里在乎那六公主是否中毒,她只在乎自己这唯一的女儿是否能康健到老。

只是可桑桑到底跟六公主这些天的情谊不是作假,闲暇之余便会琢磨这毒是如何下的,她又是如何中的,下毒人的意图是什么。

戚大夫说了这玉容花毒是一种火毒,只有将其炮制后磨成粉且烧着了,才能成毒;倘若是新鲜的玉容花,生食只会令人食欲不振,并不会成为淤积在体内的毒素。由此可知,这玉容花之毒必定是有人故意下在炭火里。

可这些天春猎,用火的地方十分得多,想要分辨出来是谁、什么时候、在哪儿下了这玉容花粉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分辨出来是用给谁的。

所以桑桑这么一步一步细细推想,到了后面竟觉得十分地心惊——初时她只觉得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只要隐忍就是了,可如今她却不得不考虑要不要给六公主送消息示警。

桑老爷和桑老夫人如何不知道这桩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听桑桑言语之中似乎有给六公主报信的意思,却是急忙制止了她的这种想法。

桑老夫人道:“王室秘辛,非咱们这等普通的小户人家所能涉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中毒这事儿只有我和你父亲还有戚大夫知道,再不可扩大了。之后若是宫里来人,我只说你身体不好,起不得身,万万是不可再去了。”

其实桑桑心里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觉得六公主对她还算不错,什么都不做自觉道义上过意不去,如今听了父母这般慎之又慎的叮嘱之语,那一点过意不去也就逐渐消失了。

桑桑这一歇息就到了春末,中间六公主派人来请了桑桑一回,桑老夫人便按先前所设、推说桑桑是病得起不了身,加之院子里确实一股苦药味,来人没说什么就拿着桑老夫人给包的金瓜子回宫复命了。

桑家人以为六公主下一次的传召还要许久,未料到没过几天六公主和三王子二人就主动登门了。而且时间还对着正好,两人与戚大夫走了个碰头,小药童拿着桑府新制的桂花糖正开心,一不留神还差点踩了三王子的脚。

而三王子呢,桑府内花木深深、古意盎然,简朴中处处透着雅致,不是以往所见的商户人家模样,他看得入了迷,便没注意到才堪堪到他腰际的小童儿。

这也是因着六公主人走的飞快的缘故,她非要给桑桑个惊喜,几个媳妇子听了下人报信后甚至都没来得及赶到门口给公主见礼,只有桑老夫人和大管家慌手慌脚地跟着这俩天潢贵胄,一时也是手忙脚乱地。

这一日是雨后初晴,阳光与湿气交融,画春阁的院子极舒适,桑桑被戚大夫诊过脉就坐在院中研磨朱砂和金粉。因只在自己院中,她连发髻都只松松挽就,听见廊下小花窗后有响动便循声望去,只见六公主笑眯眯的圆脸从窗子后面探了进来。

而朱弦看到六公主则差一点扔了手中的笔洗,于是一群人兵荒马乱地从院中跑出来见礼。

桑桑还记得自己此时仍是“病弱未愈”,故而让朱弦扶着走在最后,到了跟前要跪,六公主很是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还道:“不必多礼,我和三哥就是无事了来看看。”三哥?

桑桑这才发现六公主身后还跟着个三王子。

三王子自然是不能进闺秀院中,把六公主送到这儿就折身同大管家以及匆匆赶来的桑府大公子离开了,而六公主则带着晴雨和晴云两位姑姑一起随桑桑进了画春阁。

桑府原本就是一介大儒在城中的隐世之所,因这大儒最喜桑家的点心,所以其宅子才阴差阳错地被桑家得了。

不过大儒回乡前对这宅子的格局制式有所嘱咐,要求在他尚在人世的这段时间内不可改动,且桑氏夫妇对这大儒的言行审美都十分地崇敬信服,所以桑府中的房舍花木几乎和当初接手时是一模一样,这才让第一次来桑府的六公主和三王子看入了迷。

画春阁和桑府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古朴的木制风格,盛开的紫阳花和一眼清凉的竹子错落地植于院内,浅紫色的蔷薇挂了满墙。桑桑穿着件浅米色的交领云锦夏衫,外罩姜黄色云雾绡,如一蓬朝霞。六公主不知她在家中的装扮是如此的清新恬淡,这么一看几乎入了迷,回过神来便反客为主地拉着桑桑进了画春阁。

进了室内,桑桑依着规矩让六公主和两位姑姑在室内坐下,朱弦等丫鬟立即有眼色地奉上香茗。

桑桑道:“公主下次过来还是提前着人通传一声,奴让人精心准备上一些果子点心,也好过只能喝这些粗茶。”

“我就是听说你病了来看你的,别忙了,赶快坐吧。”六公主看她额上这么一会儿就沁出了一层细汗,立刻出声道。

虽说是在宫外,但有两位姑姑在侧,桑桑仍不敢托大,依旧是行了礼才坐下,然后朱弦又给她披上薄毯。

“公主这次出来能待多久,若是可以,不如公主今日就在奴这里住下,奴这里还算宽敞。”桑桑还记得先前的约定。

六公主向周围望了望,羡慕之余还是摇头道:“我这次能出来还多亏有三哥帮忙,天黑之前就得回去。”

桑桑道:“那奴这就吩咐厨下午膳时做几样民间的特色让公主和两位姑姑尝一尝,合口就多吃一些,不合口公主就当尝个鲜了。”

“好呀好呀。”六公主听了果然欢欣,两位姑姑则是如同两尊只会微笑的雕塑。

一会儿六公主又问道:“那你这病如何了?可是已经大好了?”

在六公主心中,王宫是天下人所向往之地,所以她并不认为桑桑之前称病是借故推脱。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之前大夫说是积了火毒,经过十多天的针灸已是好多了,最近就是苦夏。”桑桑有些羞赧地解释道。

她这话不是完全作假,所以说出来也并不心虚。

“唉,你不在,我最近在可闷死了。”六公主十分坦率地表达了对她的需要。

这话不好接,故而桑桑听了只是抿嘴笑,余光中果然见两位姑姑露出了些许不赞同的表情。

六公主见桑桑不说话,于是又道:“你可要好好养身体,要不过段时间三哥南下,我想出宫怕是连个帮忙求情的人都没了。”

桑桑不得不安抚她道:“公主兄弟姐妹众多,怎就会少疼惜的人了?”

六公主不说话,只是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这冷灶,哪里有人疼惜?”

桑桑便接着道:“公主无事的时候去姐妹处多走动走动,我看大公主就十分和善,若是公主想出宫,说是去大公主府探望姐妹,王君和王后也不会不应吧?”

六公主却只是撅嘴摇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大姐常年住在大驸马家,她又一直和大姐无甚交往,哪里就方便去了?

桑桑见六公主还是这般,索性也不在这种事儿上多纠缠,正巧下人们端果子蜜饯糕点上来了,她便一边劝六公主吃东西一边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她们在这边吃点零嘴聊聊天,并不知道另一边的三王子还沉浸在望见了桑桑的悸动里。

因为桑老爷还没从铺子上赶回来,桑桑的大哥桑朋就负责全权接待三王子。他这人虽然也算精明,可毕竟没接待过像三王子这般身份的贵人,谨慎之下说起话来也就不那么顺畅,再加上三王子的心神全然不在这里,虽然有管家配合,却也觉得十分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