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神影纤尘(三)

司炎却又道:“母后想将那姑娘放在身边看顾原是好心,可若是将来他二人成就好事,放在尚还稚嫩的幼嘉身边是不是就不大合适了?”

葛太后觉得这话有理,故而也迟疑起来。

半晌后她忽道:“哀家觉得那姑娘不适合入郡王府。”

“母后的意思是?”司炎不明就里。

葛太后道:“小姑娘一个,没有经过大家教养,王府侧妃也是高攀了,不过看着还算柔顺,想来幼嘉这样的性子也能压服的住。”

葛太后这话虽然不中听,对于桑桑未来的命运却是种无形的保护。

司炎只是道:“这毕竟是萧翼的选择……不过若是母亲觉得不妥,待他回来同他说便是了。”

说完这一句,他就转了话头,再没对这件事置喙。

桑桑依旧和六公主住在一起,两人热热闹闹过了年。

过完年,桑桑就觉得在宫里时间住的有些久了,于是同六公主提了回家。

六公主自是不乐意,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合心的玩伴,还想带着一块儿去春猎的。

可是桑桑也是极会说服人的,她道:“公主可以跟我回家呀,虽然我家没有皇宫这么大,但空院子却有好几个,里面盘了地龙,比火盆暖和很多的。公主去了我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跟膳房一般按时按点按例按量,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我家的侍女都不敢打扰我睡懒觉的。”

六公主就是个小孩,听了果然心动。况且她外祖父外祖母都没了,就一个舅舅在远离京城的凤城做锦乡侯,这些年她看着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有理由出宫去,唯独她找遍了都找不出个立得住理由,现下桑桑的说辞无疑是瞌睡给了个枕头,让她怎能不心动?

于是过了几日,她给王后请安的时候便提及了此事。

王后听了没立刻答应,只道若是太后无异议,她这里也无碍。

是以第二天六公主又跟葛太后说了想跟桑桑一同家去的事情。

葛太后倒是允了桑桑家去,却是没有允六公主和她一道。

桑桑家去,这是正当的请求,葛太后也知道留人一直在宫中不妥,所以应得很快。可是六公主却是王女,不管受不受宠,身份却不一般。桑家若是世家大族也就罢了,去了就当逛园子,可桑家不过是商户,人多嘴杂的,不适合王女身份,若是将六公主带坏了也是她做祖母的失责,故而她轻易是不会应的。

六公主虽失望非常,却是没在葛太后面前太过显露,只是回到自己宫中看桑桑收拾行李,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桑桑看她这样,没等旁边的嬷嬷上前劝慰,就先一步拉着她的手对她悄声道:“等过几日你见王君的时候提一提,若是王君允许公主出宫,太后总不能说什么。我在宫外随时恭候公主车架,有什么新玩意一定都给公主留着。”

六公主听了她这番话,心里的难过便真都渐渐地散了,甚至还萌生出了个想法——将来她一定要嫁到像桑桑家那般能够自由自在的人家。

桑家确实是自由自在的人家,要不然也不会养出司羡那样任性的孩子。

再说桑桑一回家,就受到了家人们的热烈欢迎,桑夫人搂着她,心肝肺地叫个不停。到了屋里等她换了衣裳,看她没再瘦,心里的那块大石方才落了地。

桑桑一换完衣服就捧着在宫里得的东西出来见一干哥哥嫂子们了。

物质上她自小没被亏过,手也松,有什么都乐意分给别人。这次离宫,六公主和王后、太后都赏赐了东西,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分给大家沾沾王气还是好的。

昨天家里就听了信儿,今儿早早就给准备出了一桌子的好吃的,等桑桑进了庆春堂,见桑老爷子和几个哥哥嫂子都没出家门,就知道他们是都空出了一天的时间专门等她回来团聚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桑桑这一回家就是泥牛入海,跟六公主完全断了音讯。

她自己觉得原就该是这样的,她家无权无势,也就多些金银,根本就没有和六公主联系的途径;而六公主呢,无外家,又没了母亲的庇护,是宫里再弱势不过的王女,轻易也没法派身边人出来传信,两厢如此,此后有没有见面机会完全就是看天意了。

不过桑桑这回是真的小看六公主了。

六公主在她走后没几日就找了个机会同父君说了出宫的事情,司炎虽没有立刻答应,却随口说了春猎可以让桑桑跟随,六公主得了这个信儿便没立刻想别的方式跟宫外的桑桑联络。

一恍两个多月过去,春猎的日子就来了。

桑桑好几天前就得了信儿,等王驾一起,她便也跟着六公主启程了。

而且这回她还得了恩准,可以随身携带一名丫鬟,干什么都比之前方便了许多。

两月不见,桑桑比起之前在宫中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莹白如玉,春日下如一簇娇嫩的蔷薇。六公主见她气质超群,忍不住问她道:“承雅姐,这两个月没人同你提亲吗?”

六公主原以为桑桑会脸红,没想到桑桑却只是觉得有趣地笑了一下,然后摇着头道:“没有,没听母亲说过。”

她坐姿优雅,双手交叠放在膝头,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似是对将来嫁什么样的人一点都不关心。

于是六公主就又不自觉地道:“那你对将来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一点都不担心吗?”

桑桑仍只是摇头。

六公主不明白为何她对这种事情如此淡然,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

桑桑见她圆圆的大眼睛像自家园子中的狸奴一般,含着笑意为她解惑道:“我自娘胎里便有不足之症,爹娘和哥哥们希望我这一生平安顺遂就好。我爹爹说了,便是我这辈子不嫁人,家中也始终有我的一席之地,所以我不担心的。”

她虽然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但一字一句皆是底气十足的理所应当,一听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的小孩。

六公主幼嘉听了既羡慕又神往,忍不住道了一句:“真好,我也想这样。”

然而在一旁坐着的奶嬷嬷怕桑桑这话把六公主也带的不想嫁人,连忙出口道:“女孩子还是要嫁人的,只要选个太太平平的好人家,就是这一辈子的幸事。”

桑桑听懂了这嬷嬷的话中之意,遂抿唇一笑,不再作声。

倒是她身边的丫鬟朱弦开口道:“嬷嬷说的是,只是我们老爷夫人少爷对小姐格外宠爱,舍不得小姐嫁到别人家去。”

嬷嬷笑笑道:“姑娘如此柔弱,的确应该慎重,若我有承雅姑娘这么个女儿,定然也是舍不得的,幸好我们六公主去哪儿我都是要陪她一辈子的。”

朱弦在心里撇嘴,但她一向秉承桑家家训,笑脸迎人,是以也笑眯眯道:“像谢嬷嬷您这样的好福气,那是旁人一辈子都修不来的……”

几人就这么一路互相恭维着,马车平稳行了三日,来到了东郊猎场。

东郊猎场是几座山头中间圈出来的一块平地,到春猎时,东郊大营的士兵们就会将山上的动物赶下山,以便人们围猎。

因为是住帐篷,桑桑就没和六公主同住,而是另在六公主的大帐篷后面支了个小帐篷。

帐篷支起来,朱弦心里不满意的很——这帐篷太小,里外也就隔着一个小小的屏风,看着就感觉不甚安全。而像六公主就不一样了,不仅帐篷大,伺候的人也多,根本不用担心安全的事情。

桑桑也是把这些看在眼里的,但春猎不过六天的时间,忍忍也就过去了,遂没有多言。

说起来,她这回真是来做壁花的,骑马射箭这些她全然没学过,平日为了顾惜身体连多跑几步都不敢,最多就是一口气来三遍五禽戏,所以当六公主穿上骑装准备去凑热闹时,她也只能在场外观看。

第一日的春猎的队伍可谓浩大,前前后后的人能排出去半里地,王君在最前,几个王子在稍后的地方。

朱弦没见过王君,但知道大王子司况二十岁整,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故而看到前面神采奕奕的司炎,还问桑桑道:“小姐,王君怎么还不来?”

桑桑见过司炎,但用手指属于大不敬,便歪头凑近她道:“最前面的那个就是。”

她们离得远,本来就不能看得太清,司炎身边又没有侍卫,看上去确实像个“带头大哥”。

于是朱弦又问:“怎么王君身边都没有士兵的,奴听说春猎可危险了,要是王君受伤了要怎么办?”

桑桑不确定地道:“不是说王君自小就在北边打仗的么?应该武艺高强吧?”

“可王君都四十了,还能跟年轻时候一样?”朱弦表示很怀疑。

桑桑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慎言。”

朱弦一听,赶紧住嘴。

公主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骑装缀在一群武将后面,看姿态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号角声一响,这支队伍就如同奔雷一般裹挟着烟尘轰隆隆往周边的山林里冲,桑桑和朱弦都看见了在中间一闪而逝的六公主。

朱弦这次说话捂住了嘴:“没想到六公主的骑术也这般好!”

桑桑点头道:“王君武艺高强,儿女当然不可以一点不会。”

等到春猎队伍里的人完全四散成了草原上一个个小点,围观的人群就退到了后面营地里去了。

桑桑和朱弦寻了个角落默默坐下,听营地里休息的人们相互聊天。

这些人大部分是武将家眷,她们中虽不乏身负武艺的女子,但为了不夺家里男人的风头,第一天都没有参加打猎。

好巧不巧的,郑卫尉的妻子郑夫人也在其中。

桑桑压根不知道李媒婆上门说媒这事儿,所以也不太晓得什么郑夫人,郑夫人没见过桑桑,自然也不认得她。

可惜架不住桑桑长得显眼,路过的人至少也会往她这边扫几眼,有些喜欢小姑娘的夫人索性自来熟的过来攀谈,于是不到一个时辰郑夫人就知道了桑桑便是那个让萧郡王妃不爽的姑娘。

其实郑夫人并不讨厌桑桑,她跟纪淙这个养子关系算是不好不坏,让媒婆去桑家也并非是专门坑他,不过是为了解决萧郡王妃的苦恼罢了,如今看桑桑是这样一个温柔乖巧的养子,她更高兴。

这样她跟自家相公也好交待。

而纪淙,这世上的男子还有不喜欢漂亮姑娘的?

桑桑不知道这些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付了一会儿就将想在营地里随便逛逛的心歇了,在这个小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不过中间接受了夫人们的一些投喂,过的倒也不算太无聊。

只是没想到六公主看着平平常常,骑射却也不俗,不仅猎到了山鸡和野兔,甚至还有一头鹿,到了晚上大家就是烤鹿肉吃。

有了王宫御膳房的秘制调料,饶是桑桑也忍不住多吃了一些,不过像鹿血汤这种大补之物她从小是禁止喝的,遂只放在了手边。

六公主并不知道这事儿,和嬷嬷一块儿劝着她尝了两口,还是朱弦看着不对赶忙向二人说明了弱症与此物相克。

桑桑其实也只是略沾了沾唇,她自觉这些年身体调理的不错,一点点鹿血没甚大碍。

病弱的人就是这样,因为知道这是真切的弱势,所以总是想隐瞒、忽略。

只是即便如此,因着她平日里很少吃这样多的肉类,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积食,头也有点晕,于是就让朱弦陪着她在帐篷周围绕一绕。

远离了人群,朱弦也敢用正常音量说话了,她这要开口得头几句话就是抱怨:“期门郎也太过势力,咱们分到的水居然只有一桶,小姐一会儿是不是跟六公主略提一提,给咱们加一桶水?”

桑桑慢慢摇头道:“若是用完了去借便是,不必提前开口。”

“原以为小姐进宫随驾是桩美差,哪想到这些贵人就是抓个玩物罢了。”

桑家富有,平日所用便是比不得御用,也并没有比六公主所用差太多,故而朱弦虽只是个丫鬟,却也对她们今日所受所用的东西看不上眼。

桑桑低声斥她:“怎么在这儿也敢乱说,不要命了?”

她嗓音其实并不严厉,甚至可谓细弱,但朱弦今日有了见识,遂不自觉缩了下脖子。

桑桑见她知错,便又循循善诱道:“公主身边的人,你敬着由着就是了,若真论起来,那些宫女嬷嬷也是带品级的,你小姐我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尤其是谢嬷嬷,她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便是说些带刺的话,全当没听见就是,切莫得罪她。平平安安的回家去,这就是你我此行最重要的事。”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有时难免急切,可在这里就是要在开口之前多想多思,若是实在无法,少说少错。”

“嗯,小姐,我知道了。”朱弦平日还是很听桑桑的话的,只是这几天在车上应付谢嬷嬷应付的有些烦躁,听了这一席话,头脑也清亮了起来。

两人在帐篷边走了走,桑桑被小风一吹,头晕的感觉也渐渐散了。

第二日,六公主兴趣不减,依旧跟着大部队进山打猎,另有一些武将女眷和半大小子也一起,猎场边的营地里一下就少了许多人。

然而剩下的都是些有了岁数的夫人,她们无聊起来便拉着桑桑聊东聊西。桑桑秉持着开口之前多思多虑的原则,一天下来虽然话语之间没出什么纰漏,却也是心力交瘁,午食只吃了极少的一点,飧食仅喝了一碗汤。

六公主看她吃的这般少,担忧地问道:“姐姐可是觉得这饭食不合口?要不要用些点心?”

她跟桑桑住了那么久,便是没人说她也能看出来桑桑身体是真的弱,冷热稍微有点变化脸就白透了,尤其是朱弦来了以后她才知道桑桑有那么多的忌口,惊觉桑桑之前在宫中事事都是迁就着来的,其实有许多不适。

桑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还道:“我带的吃食还有许多,之前给公主那些,若是有合口的,公主只管说来,我那里还有。”

六公主对宫外的东西感观一般,也就是吃个新鲜,闻言便可爱地一笑道:“我还有,就不去抢姐姐那份了。”

桑桑抿唇笑:“我还怕公主抢不成?”

吃完了飧食,桑桑和朱弦照例绕着帐子走路消食。

朱弦得了桑桑的话,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做些倒茶倒水的服侍活计,努力让桑桑轻松些。到了晚上只有她们主仆两个,朱弦就不怎么能憋得住了,小话一堆一堆,把她今天从各处搜罗来的八卦跟桑桑复盘了个遍:

“……那个兰夫人,我真想见见,排场大得很,服侍她的婢女至少有六个,可我听说宗室家眷顶多能带四个,也不知道那两个是怎么来的;倒是大公主,穿的一般,人也和善,要不是唯唯跟我说,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唯唯是六公主身边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