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时,纵然奉载玉真的失踪,林九也不会如此脆弱。
她在昆仑没少听步重臣的修心之道,便是顾屿和公孙晗也没少在她跟前念叨。
念来念去,即便她对修心之事不甚上心,可心智的坚定与稳固也远超普通人类。
然而幻漠直接影响了她灵台的稳固,进而神智受扰,将她的神识困在了识海幻境里。
奉载玉极为困难地站在幻境的一隅,眼睁睁地看着周围场景变换,从漫漫沙原变作了极为熟悉的玲珑楼阁。
正是照月楼。
这大概是个日头极好的午后,旁边的池塘中水波如绮、藻彩纷披,照月楼倒映其中,与绿树蔷薇一起,层次分明。
他看到青色的人影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小桥上。
莲塘小院面积有限,所以幻境也比刚才缩小了不少,奉载玉看着林九的身形逐渐靠近、在视野中渐渐清晰,心里不自抑地涌上欣喜,然而却在林九转过身的那刻,一颗心如同被击落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少女一双狐瞳如同两粒发着幽光的夜明珠,即便目光扫到近在咫尺的奉载玉,也是面无表情。
在桥上扫视一周后,她忽然足下发力狂奔了起来,不过几步就消失在了照月楼内。
古人云,眼为神,可洞见法门。
林九这般,明显是已经入了心障,导致经脉内灵力空耗、身体愈发虚弱,长此下去,必然会因识海毁废而亡。
若是旁人,奉载玉这时必然会强行切入幻境,禁锢对方灵识,打断识海中的种种变化,最后用一记清心咒解决之;可林九属于不明不白地自行堕入幻境,他若强行切入禁锢灵识,恐怕便是林九最后清醒过来,识海也会落下损伤——轻则时时头痛,修为想要寸进而不可得;重则痴傻疯癫,认人都困难。
思及此,奉载玉愈发慎重,耐下心里的急切又观察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整座楼忽然如同纸糊的般一片片地开始坍塌,待少女出得门来,整个院子都化作了飞沙,幻境又变回了沙原模样。
和真实的世界不同,这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奉载玉只能看到林九素来鲜妍的表情此刻是那样的干枯,透着灰白的无力感。
她在找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又酸又痛。
一直以来在他的潜意识里都认为林九对他热烈的喜欢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兽类的占有欲,但没关系,这也是一种纯然无垢的心绪,因为出现在了对的时间,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可此时此刻,当他看见她的每一次心起心死都是因为他,幻境也因为他而不断湮灭、不断重铸、不断崩塌,才知那不过是他武断的评判。
所以,只要自己真切的出现,让她看到、摸到,能确定不会消失,就能解除幻境对她的影响了?
而想要更安全的达到这个目的,并不是用自己的神识去影响这整个幻境,而是将对方的神识带到自己的识海中,更真切地感受自己的存在。
幻境中的场景还在变化,奉载玉能够清晰地感受林九对自己识海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而幻境对她的影响却越来越强,是以想通了这些他也再不迟疑,沉下心神调动灵力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九发现周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那么陌生。
她来到了一个自己之前从没到过的地方——近处斗拱飞檐、宫室巍峨,远望是重湖叠??、苒苒草木,忽有两列男女从旁边的曲径中托着漆盘匆匆走过,虽行动迅速却仪态不乱。
这是……?
林九赶快躲到一棵树后,见似乎没人发现自己才又回到原先的宫道上。
她越走越觉得这地方陌生,看周围建筑虽和昆仑中有些门派的差不多,但廊檐下的精妙浮雕却昭示着拥有者的无上财富和品味不俗。
这是完全和修行者相悖的品味。
为了躲避不时经过的人类,林九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草丰叶茂、佳木葱茏的湖边。
举目四望,湖上有接天莲叶、绰约芙蓉,湖中心两三个小点,等对方接近了,林九才发现那是三个坐在木盆中的采莲女。
她们从湖边湿地连接的一处小小码头上了岸,每个人怀中都抱了许多荷叶和荷花;木盆里还有一些莲蓬,采莲女怀中放不下不,岸上接引的人就用钩子将那一只只木盆钩上岸,然后将剩下的莲蓬一只只的小心顺好,装在镶着银边的木桶里往另一条路去了。
林九吃过新鲜的莲子,知道这东西味道不错,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
提着木桶的人穿过一小片林子、跨过了两道门来到了一座宫殿前面,前面是一片空地,林九还没跨过门槛就听到了院子里男童高声的争执声音:
“这是我射的,不是你,你给我还回来。”
“什么你射的,在我靶子上就是我的,我赢了!”
“你技不如人就胡搅蛮缠,有本事再比一场!”
“就是!”
“就是!”
“我凭什么比啊?你就认吧,你骑马不如我,射箭也不如我,还比什么?”
“我骑马不如你?你不过就是上次赢了,还做了手脚,上上次和上上上次还不都是我赢?”
“王叔都说我赢了,你还不服,有本事你跟王叔说去!”
“我那是给王叔面子,我将来肯定比王叔强!”
“你比王叔强?母后都不敢说这话,你也敢胡说。哼!”
“我小时候王叔都说了,我才是天下的主人,将来一定比他强!”
“四哥,你就别吹了,这里谁不知道王叔选的不是五哥就是六哥,要不也不能就剩咱们几个在这儿。“
“老五和老六的生母一个美人、一个宫人,我娘好歹也是贵妃!我要不行,他们更不行!”
“四哥,咱谁都别说这个了,你就说今天射箭谁赢了?”
“我赢了呗!不跟你们说了,我吃莲子去。”
一群小孩子争吵半天,因为有了莲子可吃,总算是告一段落。林九却是知道吃莲子这事儿没戏了,只得往回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进湖里摘些去。
忽听一旁有人低低道:“五哥,你说皇叔真的愿意把皇位给我们吗?”
“六弟你要记住,要想活命,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九被这么近的人声惊得下意识往发声处看过去,只见两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和两个男性仆从站在那儿。
他们离林九很近却没有发现她,故而林九也就看了这么一眼便逃之夭夭了。
离开了这里,林九自觉有些心乱却不知为何,茫茫然地在湖边无人的角落坐了许久。
又听湖上有女子笑闹,抬眼望去,两艘画舫,船头站的尽是些着粉衫绿裙、珠环翠绕的窈窕女郎。也许是因为隔得距离太远,教人看不清面目,只能是声音推测这些女子心情定然是极佳的。
林九认为她这回选的地方隐蔽,所以即便那两艘船靠近了也没打算动弹,于是就听见了船上女子的闲聊:
“五嫂,您这身衣服真好看,是今年新做的吧?”
“可不是,有了去年的光景,我们这府里也能透口气儿了。你这身也不错,前儿没少做吧?”
“五嫂又笑话我,我这不是也快做婆婆的人了么,就想着穿点新衣服喜庆喜庆。”
“哎呦,一眨眼你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
“五弟妹,你和五弟神仙眷侣,不知道我们这些一大家子的,操不完的心。”
“三姐保养得宜,看着也就是二十许人,说这话都像笑话我了。”
“也就是今年好些,之前那情境我也是日日发愁,好在父王发了话,都是托父王的福。”
那女子说了这么一句,船上忽然就静下来了,半晌才有人道:“阖宫上下也就是三姐你敢说这话了。”
先前那女子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如今是父王发话让七弟收拾局面,咱们都是父王的子女后辈,还不是托父王的福么?”
“……不瞒姐姐说,我还以为这些年来,父王是已经忘了咱们,再不准备管咱们死活了。”
“哪里会!七弟是他的儿子,可咱们亦是父王的子女。”
“嗐,不瞒姐姐,我之前以为父王早就将咱们都忘了,只把七弟当作自己的孩儿。”
“妹妹慎言,莫要再让别人听见这话。”
“嗐,有了大兄这么一场,让我说两句痛快的有何妨?憋屈了这好几年,我也受够了。”
“妹妹!”
“妹妹别说了,七弟有神通,这话要教他听去了可不好。”
“姐姐们何必如此小心,七弟有神王妃那边,怕是根本看不上咱们这些凡胎俗物,再说小时候我也没少疼他,他要为这么两句话计较,那也太……”
“妹妹心直口快,我们是知道你的,可这人心易变,大兄从前也不是那个样子啊。”
“姐姐们说的也是,是我想少了。”
“说起来,一恍咱们都老了,可看七弟,还是少年模样,倒是真让人羡慕。”
“神王妃定是没少教导他,哎,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父王变什么样了。”
“父王在神王妃那里,定然是过的不错,前些日子你没见童威将军么,那双眼睛跟从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湛然有神。”“也是,童将军都七十多了,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可是嫂子,你知道我娘家跟神王妃那边还有点关系,我听说如果是没有神通的普通人,那是进不了神宫的啊。”
“这就是你不懂了,像神王妃这样嫁了凡人的,在那边也是头一个。她连这个都敢做,父王跟着她能受憋屈?”
“这倒是,父王自来就不是能受憋屈的性子。”
“岂止是不受憋屈,父王这是大大的赚啊。”
“妹妹,幸亏父王不在这儿,要不得被你气死。”
“气什么,若是父王在,说不定会乐出声。”
“你呀……”
后面船又行远了,林九也就再听不到什么了。
带着潮气的风吹过,她觉得自己很困,然而心里却仿佛还搁着一件事,让她没办法就这么心无旁骛的入眠。
远处,清脆的铃声忽得响起,是惊鸟铃因风震颤的声音。
对了,是她要找一个人。
如果隔时间太久,也许她就找不到了,所以她不能睡,她得去找这个人。
可这个人是谁呢?他又在哪里呢?
林九惊觉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是以踉跄着起身,决定去寻人问一问。
她记得之前经过的一个院子,里面有几个看起来没什么威胁的人类,于是她顺着记忆里的线路往回走。
可才走到之前的宫殿群,林九惊奇的发现,刚刚不是她机智的躲过了所有人类,而是这里的所有人类都看不见她!
她在他们的眼中是不存在的!
这一认知简直是给了林九沉重的一击,没有人看见她代表着她根本无法和任何人交流连花木鸟兽都不行,唯一的好处就是她可以来去自如,到哪儿都是畅通无阻。
想到这儿,林九也不再犹豫,不管这里有多大,她总要一一找过才可以。
她开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寻——富丽堂皇的、破败不堪的,鲜有人至的、充满人气的,一间又一间——每个角落,落满灰尘的、藏满珍宝的,藏着玩闹小孩的、躺着白发苍苍垂垂老朽女子的,一个又一个。
她知道这些人都不是她在找的那个,但她已经很困了,困到她走得很慢很慢,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想要找到的人,你在哪儿呢?
朦胧中,惊鸟铃又在风中轻轻响起。
林九忽然就有了方向。
就是这个,她熟悉的、她曾听过的声音。
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子,放眼四望。
惊鸟铃多缀在高楼飞檐的
可……
视线中,周围的高楼都是她已经搜寻过的,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九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的频率更高了。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上一处高台,心中的沮丧和痛苦要将她淹没。
她希望那铃声再响一次。
一次,只要一次她就能够确定发出声音的地方到底是哪儿。
然而没有。
她的视线扫过远处的碧湖,那里有一座湖心岛,岛上有一座七层的高塔。
恍惚间,林九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个地方。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她,就是那里。
她眼神清明了一瞬,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向高塔的方向奔去。
穿过道道宫墙、越过层层林障,踏过连天碧叶,她终于踩在了湖心高他的台阶上。
可她已经困得走不动了。
周围的声音急速地变小,她只听到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只差这么一点点,你甘心吗?
倚在台阶上,她听见了冥冥之中的诘问。
不,我当然不甘心。
没见到他,我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睡去呢?
林九几乎是用爬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上挪。
楼梯好长啊,一节、两节、三节……长到她看不清也数不清。只知道周围似乎越来越亮。
最后,一串铃响传来,林九支着身体努力睁大眼睛。
男子如月曙般的容颜逐渐定格在她眼中。
是你。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