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重回故土(五)

远处狼啸再起,两匹骡子有些躁动,筐子则紧张地钻回毯子姐你说我们不会遇到狼吧?”

林九倒并不担心这个,她以前没少教训林子里的豺狼虎豹,若是这里的狼想要生啖他们,定然让它们有去无回。

至于奉载玉,落玄一直待在他的腕间,其威压足以让兽类匍匐于他的脚下。

她虽这样想着,却没同筐子说,于是小孩又拽着她的袖子摇了摇。

林九暗中撇撇嘴,忽然一骨碌翻过身来道:“怕了是不是?”

她原本的狐瞳在黑暗中就十分明亮,此时虽为人目,却也不遑多让。

筐子被她这猛地动作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往后挺了挺。

林九看他胆怯,眼睛轻蔑地往下瞥:“早说了这一路艰难,你要是害怕不如明日就留在这儿。”

她心情不佳,说出的话也是梆硬。

筐子却一口回绝道:“不要,我要跟着你们。”

“跟着我们有什么好?你都流了两回鼻血了,再走小心把小命搭上。”

因为干燥,筐子这几天确实受了些罪。

“我不怕,这算什么?”说起正事,小孩儿很有主心骨。

林九却觉得自己随口说的这主意不错,遂循循善诱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问问这里谁家缺小孩,你就去当人家儿子,我听说洗沙族人很看重小孩子的,不会亏待你。”

筐子不为所动,甚至道:“那我给你和大官人做儿子好不好,你们不也没孩子吗?”

林九哪里想到会被他反将一军,一时竟有些语塞,静了几息才干巴巴地再度开口道:“我们不需要孩子。”

筐子似乎得了什么灵感,拉着她的袖子叨叨道:“你和大官人收我做儿子吧,有了儿子就有人陪你们啦,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们养老送终,不亏的。”

养、老、送、终?

谁给谁送?

林九嘴皮子抽动两下,最后含糊道:“这也不一定。”

筐子说完这话自己也做起了美梦,他道:“大官人的那把剑很厉害吧?他可以教我用剑,我会好好学的。”

他从初见开始眼里就没放下过那柄“大宝剑”,如今四下无人,所以嘴巴一秃噜就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林九哼哼:“你小子眼光倒不错。”

开华这等神兵虽然并没有专属的故事,但作为“月洲第一秘术师”的随身的兵刃,那也是众人觊觎的宝贝,在说书人那里占据了相当长的篇幅。

筐子听了林九这句话,觉得这就是对他的赞许,嘻嘻一笑就想往林九怀里钻。

林九连忙用手制止他道:“我可没答应你做儿子,你别乱动。”

她虽然语气坚决,然而筐子小小孩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腻歪手段,见林九不让他钻,便顺势抱住了她的胳膊,然后身子在毯子

林九抽了抽胳膊,筐子反而搂得更紧,她又怕自己使大力将他伤到,索性随他去了。

月光穿过树梢在地面投下淡淡的影,远方狼啸声渐弱,有了筐子的一番打岔,林九心里的“离愁别绪”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下半夜再无人打扰让筐子饱睡一觉,第二日起来还什么都没做,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由于奉载玉不在身边,林九后半夜都在假寐,见筐子一醒来就饿的肚子叫,便随手递给他一个白皮大饼。

不过筐子接过来并没有立刻开吃,而是将饼子带着油纸一块儿放到怀中,然后乖乖地去溪水洗脸漱口。

林九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如今是这么自觉了,没有奉载玉带着也能按时按点地做事,是以等他回来问他道:“你之前不是很喜欢一睡醒就吃东西的么?怎么现在知道要先洗漱了?”

筐子拿出怀里的油纸包,将里面的包皮大饼露出来后才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说完就对着饼子咬了一大口。

“你该不会是……?”林九忽然想到这小子该不会是为了做他儿子在好好表现吧?

她这样想着,自己都开始摇头,“不行不行,我告诉你啊,我……”话说一半看到筐子一脸“莫名其妙”,又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筐子却认真道:“姐姐,大官人虽然不在,但是我们都要按照他之前说的好好做事。”

“哈?”林九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小子在是按照奉载玉的安排做事情,遂也接着他的话道,“好吧好吧,你都记着就行。”

吃过东西,林九无事可做,觉得十分无聊,就开始教筐子认字。

筐子小脑袋也特别灵光,不过月余就能听懂大多数的九洲通用语,这些日子也陆陆续续地也识了些字。

他本来不是十分好学的性格,但因为对奉载玉和林九太过好奇,所以二人每每教他,他也学的专注。

在他的小脑袋里,他认为这样就能对奉载玉和林九更加了解了。

林九则是一边教一边在心中暗自惊叹,惊叹筐子的记忆力是那般的强悍,什么东西都是一遍就会。但也因为这个原因,教他实在是毫无成就感,林九一会儿就腻歪了,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段吐纳之法的口诀,就找了个借口自己往周围游逛了。

说到底,她还是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总想离奉载玉去的方向近些、再近些。

走了没多远,远处隐隐地传来女孩嬉笑的声音,林九听到就想避开,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

林九以为换个方向就不会遇见洗沙族人,没想到才听不到那些少女的嬉笑打闹身,身后就想起了沙沙的脚步声。

林九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本能地想放出神识去探查身后的动静,却听一个熟悉的女声道:“怎么?你这等的精怪连身后有人跟着都觉察不到吗?”

林九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于是猛地回头,手中的碧英挥出带起一道残影。

那人足尖一点躲过碧英的攻击,玄色的宽袖如黑鸦的翅膀拂过树梢,随即是她身侧的三棵小树应声倒地。

来人是温纭。

之间她白发如瀑,玄衣如铁,脑后一只长长的红色珊瑚簪是她身上的唯一亮色,也因此在这树林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冷寂。

更确切地说,不像此世中人。

林九没什么与她好说的,也不想与她起冲突,转身就往来处去。只是温纭好不容易等到她落单,如何肯轻易放过,于是将背上的七弦连机琴横于身前,开始弹奏。

她弹的是太古断魂曲,是可以碎裂修士内丹的一首曲子,之前在广陵镇也弹过一次,但不过才开了个头就被奉载玉劈坏了琴。后来她去找了斫琴大师修补好,并下决心要毁掉林九内丹。

林九听到琴声,心里暗道“不妙”,也来不及想旁的事情,只快步向前,想将那琴音甩到身后。

可“太古断魂曲”本身由灵力催动,所传播的范围要比普通琴曲大的多,纵然林九腿上铆足了劲儿,那琴声依旧是如影随形一般。

温纭在后面一边弹奏一边不疾不徐地跟着林九,以为自己不多时就能看到一只狐狸躺在草丛中要死不活的样子。

真说起来,温纭自己下手还不算彻底的狠绝,她的计划是毁掉林九内丹就算了,并没有想要赶尽杀绝——只要这狐女不再用女子之身同主上厮混,她放她一马又有何妨,还不伤自己这些年来的功德。

只是想归想,现实归现实,林九体内压根就没有什么内丹,所以也就不存在内丹碎裂的结果,而她计划中的场景也就根本没有成真的可能。

再说林九,她并不知道太古断魂曲伤人的原理,因为身后的危机所以腿上倒腾的飞快,没一会儿就看到了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的筐子。

筐子见她回来了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跟她分享自己的“大作”,没想到林九冲过去将他一把抱进怀里,什么也来不及拿直接点着足尖往外冲。

林九不熟悉绿洲中的地形,像个没头的苍蝇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不过倒是将那琴音远远地甩在身后,再也听不到了。

为了保险起见,她左左右右来回躲闪,直到来到一条深沟旁边才停下。

周围是完全陌生的场景,她将怀里的筐子放下,回身望了望,见完全没有温纭的身影,心下稍安。然后又探头往深沟沙族人的部分住所。

“我们为什么跑啊?”除了骑马,筐子还从来没移动的这么快过,是以问这话的时候心还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林九不好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便道:“刚才遇见了坏人,我这不是就赶紧回来救你了?”

“坏人?”筐子听了也很紧张,连忙回身向远处张望,并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这沟很深,至少有百尺,能看清底下有什么也多亏林九的目力,而对于筐子这样的小小孩儿来说光看着就觉得腿软。

林九也不知道,身后是随时有可能赶上来的温纭,前面是完全不想打交道的洗沙族人,真是哪一个她都不想再遇上了。

她看了看天,离正午至少还有两个时辰,又朝四下里看了看,不得已之下只能顺着深沟的一侧继续走。

再说奉载玉,他自深夜跟着洗沙族人采石的大部队一起抹黑干了三个时辰,然后得到一小罐水和两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做成的干饼子。

分食物的人原本很不客气,可当奉载玉仰起头去接东西的时候,那人的手生生顿住,然后将手上沾了沙土的食物放回了筐子,并拿了两个干净些的出来递给他。

奉载玉将右手放在左边胸口道了声谢,那人便有些恍神地走了。

不过好处也仅限于此。

采石队由两个长老带领,他们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小,但古铜色的身体上尽是虬结的肌肉,两双眼睛十分锐利,一眼就能看出谁在偷懒。他们身旁跟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大概是其中一人的儿孙,因为还无法承担采石的辛劳,便拿着石板和刻刀在采石车旁边计数。

尽管洗沙族的青年人人都有着一把子力气,但奉载玉毕竟有修为在身,纵然不动用灵力,想要达到同其他人一样的采石数量也不是难事,所以上午的时间也很平静地过去了。

然而腕子间的小黑龙大概是觉得奉载玉这好几个时辰的忙碌打扰了它的休息,一直在不高兴地甩尾巴,奉载玉不时地摸一下它的尾巴尖,以示安抚。

等到近午时,长老组织着大家把石头运送到指定的地点,其中一个看到奉载玉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竟他们也没想到这么瘦的一个男子力气居然不输于本族中的壮汉。

拉着石头回到指定的营地,奉载玉也算完成了昨日的许诺,没等洗沙族的女眷分派食物,他就匆匆往林九和筐子在的树丛中赶。

到了原先的地方,骡子在、东西在,只是林九和筐子不知所踪。

奉载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绕着周围转了几圈,找到了几个凌乱的脚印,然而纷至沓来的猜测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思绪,让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该做的事情。

他甚至考虑对两头骡子用搜魂术,以便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林九和筐子的及时归来打消了他的这种想法。

林九也是带着筐子绕了一大圈,紧赶慢赶,终于在奉载玉做出不可预估的事情之前回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奉载玉听到了脚步声就转过了身,见果然是林九,忍不住狠狠喘了口气。

而林九,纵然隔得远远的,可哪里看不出对面人内心的焦灼,于是放下筐子就朝他飞奔过去。虽然心里觉得不至于,但是一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紧贴上去。

奉载玉则抱着她闭了闭眼。

这一次他内心深知他对她的担心太超过了,超过了任何人、任何事。

当他看不到她的时候,心中的焦灼胜过了过去经历的所有事,那是一种他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即便是此时将她抱在怀中,他依然无法抑制那种焦灼带来的心悸。

这种感觉他从前一度以为是可以控制的,甚至当他看到有人因为这种情绪而失控时,心中有的也只是不屑。

修士修心,普通人意乱情迷也就罢了,修士要堪破生死,即便有一时的心绪动荡也不应该妨碍后面的种种行为、种种决定,可他今日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做不到”。

所谓“关心则乱”,只要够关心,没谁能够保持完全的清醒理智。

也因此,过了好半晌奉载玉才将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努力平静地开口问道:“刚才去哪儿了?”

说到此处,林九心中就有些纠结。

看先前的情形,温纭恐怕是已经跟了他们很久了,不然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跑来对付她,说难听些,这就是蓄谋已久。

可如果自己同奉载玉说了,他又会如何处置这事儿呢?

温纭现在看对她是要不死不休,若是想一劳永逸,也只有将其干掉。

然而不说奉载玉本身乐不乐意,就算是她自己也不想让他手上染血。

这样想着,她嘴巴也就不那么利索了,遂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就、就出去逛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跟你碰上。”

筐子至今还不知道林九为什么带着他一路狂奔,所以也只是伸着脑袋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拥。

林九一顿狂奔跑的额上碎发都掉了下来,让奉载玉如何看不出来另有故事,他无奈地叹口气,又将她的碎发往后绾了绾,然后道:“看来我定然是有地方做的不好。”

他刚采石回来,因为着急都没来得及净手,额角还蹭上了一点沙土,比之以往可以说是相当狼狈,现下又说这样的话,让人如何不心疼?是以林九一边不自觉地抿抿唇,一边在大脑中大脑中飞速思考着接下来该说的话。

怀里结结实实地抱着人,奉载玉也不急了,就那么静静地等她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对林九还是相当有信心的,知道虽然她心思单纯,但其实相当聪慧,对很多事情的处理并非是一味自以为是的隐瞒。

果然林九支支吾吾半晌后还是咬咬下唇,老老实实地同他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所奏的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太古断魂曲,不过大概是因为离得远,我没什么事情,筐子也没事。”说到最后,还是努力想要宽他的心。

奉载玉深吸了口气,在心中庆幸林九并无内丹,否则今天的后果他简直无法可想。

他到底是对她的保护还不够,还让她卷进了他所带来的种种事端。

“晏晏,”他再次拉她入怀,“你知道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比你更重要,你……你不必为旁人隐瞒什么。”

林九试探着问他道:“温纭没有追上我,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你要找她吗?”

提到温纭,奉载玉的神色一瞬间变冷,沙哑的嗓音中更多了几分凛冽道:“我不找她,不过倘若她再敢在你面前出现,那就是与我为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