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早上已经是吃过了,这会儿不大饿,可是带着糖稀的热乎米饼一阵一阵地发着甜香,教他也忍不住小小地咬了一口。
林九和奉载玉看他如同小兽一般,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然后在嘈杂的市集上同小孩告了别。
小孩嘻嘻一笑,抱着怀里的米饼钻进了人群。
东市上人流攒动、熙熙攘攘,充满了叫卖声、嬉笑声和呵斥声,林九知道他们重回客栈无异于自投罗网,于是便踮起脚尖往远处望一望。
只是这边房屋低矮,人群密集,根本也看不出哪条路对他们更有利一些。
不过奉载玉展开神识,很快就为他们找到了一条出城的路来。
锁定路线,二人便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往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二人拐进了另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约莫有二十来尺,尽头是实墙,墙那边是卖棺椁寿衣等白事用品的一道街。
街上人烟稀少不说,地上还时不时有黄白色纸钱借着风力飘摇飞舞。
便是林九和奉载玉百无禁忌,可越过墙头进入了这白事一条街,还是有种一墙之隔隔开了两方天地的的感觉。
并且没走两步,耳尖的林九就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本不欲管,然而这哭声逐渐有如实质,甚至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中间还夹杂了尖叫声。
林九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不由地抬眼和奉载于对视。奉载玉看懂她眼中情绪,于是二人便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哭叫的果然是熟人,正是一炷香之前和他们分开的小孩,对方正在和另外几个孩子打架,只是两边力量太过悬殊,小乞儿小小的身体跟个沙包一样被另外几个孩子扔来踢去。
见此情形,林九立刻从地上抄起几颗石子往前一丢,瞬间响起孩子们“哎呦”“哎呦”痛呼声。
那小乞儿本来已经被揍得有些迷糊,但听到这声音立刻又从墙角爬起来举起拳头往几个孩子身上招呼,一边招呼还一边叫道:“你给我还回来,你们都给我还回来!”
林九扔那几颗石头是留了劲儿的,最多只能让几个孩子痛一下或者戳下麻筋,很快就能缓过来,因此见那小乞儿得了空还不赶紧跑,还有些发怔。
他这样,迎来的自然只能是另一顿暴捶,林九学着奉载玉的样子摇摇头,随手从腰间掏出碧英,上前不过几个动作就将两边的人分开了。
然而变故也在这时发生了。
纵然林九将他们分开,小孩依旧是怒意上涌,且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了奉载玉腰上的开华,故而奉载玉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便瞅准机会使大力来抢剑。
开华乃是认主的神兵,况且以奉载玉的本事如何能被他抢了去,可那孩子锲而不舍,又去拽开华的剑柄。
开华这种灵剑,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别说去用,就连拔剑也是休想,是以奉载玉见他又扑上来并不怎么担心。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情终是在人的意料之外,那孩子竟然真握着开华的剑柄拔出了指头长的一小截。
神兵现世,杀戮之气便如音波一般朝四下震荡,别说是那些孩子,就连林九这样身带修为的都被激的血气上涌、站立不稳。
糟了。
等她站稳身子,瞧见奉载玉眉头微蹙,心里便下意识的浮现出这两个字来,但奉载玉动作比她想的更快,直接带着她和那小乞儿御风向远处掠去。
这回,若是奉家人有心来找,怕是躲不过了。
坐在小木船上,林九无奈托腮如此想到。
他们自从离了百济那座小城后,就止步换船,沿河顺流而下,只是都快一天了,小乞儿还昏迷不醒,甚至在给他擦洗了身子和换了衣衫的时候都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林九有些担心,不过奉载玉给小孩儿诊过脉后又给他吃了理气散瘀的丸药,看起来问题不大。
倒是她自己,奉载玉给她诊了又诊,看了又看,颇是不放心的样子。
林九自己都忍不住无奈道:“要不你还是看看这个幼崽吧,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医治。”
奉载玉扭头轻轻看了眼那小孩儿道:“他天赋超于常人,不用担心。”
林九听得这话,不禁有些讶然,“他除了胆子倒是大,又有哪里超于常人。”
奉载玉看她并不明白,便拿起开华,将有剑柄的那一端对着她道:“拔!”
“嗯?”
林九不明白,但奉载玉依旧只是道:“拔!”
她这回听懂了,右手五指覆上去用力一拽,直拽到整支船都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然而也不过拔出来指节长的一点,还不如小乞儿拔出来的那截长。
好在这次有奉载玉控制,没有杀戮之气溢出,但林九依旧惊讶抬眸道:“怎么会这样?”
“我也想知道。”奉载玉将开华放在一边道。
这大概就是不出世的天才了,倘若不是阴差阳错,怕这孩子长大了也不过是个有把子力气的苦力。
可他遇到了奉载玉和林九,人生轨迹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此时,在奉载玉心中,这仍是个小小孩童,即便是对方有着不一般的天赋,但于他来说也是过客。
又过了两个时辰,那小乞儿终于醒了,看着自己身上宽大干净的衣衫,毫无伤痕的皮肤,只觉得还在梦中。
林九想着这人类幼崽醒来定会肚饿,于是从包袱里翻出两个肉干来。可送出手的时候又犹豫了——这人类幼崽这么小,只怕也啃不动这肉干吧?
于是又一通的翻找。
奉载玉比林九淡定许多,他给小孩递了个水囊,然后用百济当地的土话问他道:“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小小孩儿眼珠转了转,想了一阵才开口道:“大官人的大宝剑!很厉害!”
接着又看看周围不断后退的树木田地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前两句答得响亮,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但后一句就转移了话题,倒是让奉载玉觉出了几分好笑。
这孩子还是个滑头来着。
小孩大概意识到奉载玉看透了他的小心机,开始扒着船舷四处张望。
比起淡江,这的的确确是一条小河,便是他们乘的这条船,也不过十尺左右。两岸一人高的阔叶林倒把这条小河遮得严严实实,船行其中十分荫凉,小孩扒着船头望向远处,看到了他在城内没见过的风景,不由连连惊叹。
奉载玉用剑柄拍拍他的小屁股:“你叫什么?在城里还有没有家人?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这小孩冲他嘻嘻一笑,露出漏风的牙床,全然没有害怕地样子道:“大官人,我叫筐子,我们全家就我一个。”
虽然童音稚嫩,但说出的话却全然是大人口气。
“筐子?”林九以为自己听岔了,不禁再次确认。
“嗯!”男孩声音响亮,很难看出他昨天被打的那般惨。
奉载玉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了两块点心递给小孩,“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既然你已经醒了,待一会儿上了岸,就找人把你送回去。”
那点心是小兔子模样,看起来精致可口,但小男孩却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咬着指甲犹犹豫豫的,一双丹凤眼还不时地瞟瞟奉载玉。
奉载玉见他这样,手又向前伸了伸。
小男孩犹豫几遭,终是因为肚子咕咕叫了声而接了点心,还让林九乐出声。
接过点心,男孩也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吃一边道:“我不回去了,我跟着你们好不好?”
别看他岁数小,但当真是心里自有算计——眼前这两个人虽然衣料子不咋样,可那长相,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而且出手也阔气,虽然给的不过是饼子,可是在城里能随便给几个糖饼的人也不多,杂粮窝窝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极好的吃食了,没准跟着他们自己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就是失败了,对他也不过是再找个地方去乞讨。
林九却奇怪道:“你说你没有家人,那前天在巷口等你的又是什么人?”
听到这儿,小男孩看着手里的点心渣扁扁嘴:“都是跟我一样无父无母的可怜人罢了,我们晚上在一起睡觉,白天谁讨得多就分给其他人一点。”
“那你走了不会想念他们吗?”狐族是群居动物,林九便觉得幼崽在一起生活才好。
“不会。”小男孩叹了口气,然后捏起了另一块儿点心。
林九不由看看奉载玉,去赤星环山的路途遥远,带个孩子根本也没有在他们的计划内。
小男孩看着他们二人一时不说话,不禁急道:“我吃得不多,一天两个糖饼就行,而且我自己能挖野菜、摘野果,也能穿你们不要的旧衣服,你们带我一起吧!”
他眼神殷切,看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
奉载玉却没被他的眼神打动,只是道:“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准备去哪儿?再说你这么点,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
他如此说,虽然是事实,但也是想看看这小孩怎么应对。
然而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憷,他接着大声道:“我有用的,能做很多事,你们之前不就用了我两回吗?”
他那双丹凤眼本来就很有神采,如今大概是被丸药中的灵气滋养,更是神采奕奕。
然而,纵然他说的有些道理,奉载玉为着他的小命也不打算带他一道,遂又问他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儿或想见的人?我们送你去。”
这条小河其实很短,现下也不过是因着丰水期才容这种十尺长的小船畅行无阻,恐怕再过一日他们就需要停船靠岸了。
小孩听了奉载玉的问话,眼中则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我想每天吃饱饭、有衣服穿,我想见……”说到此处,他那如飞燕一般形状的眼中流出泪来。
他想到了养大了他们这群小乞儿的老妇,如果说在这世上他非想要见谁,那只有她了。
她去世时他还太小,除了一句“雨婆婆”,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而一块儿长大的其他小乞儿也不知道。
如今,总有人问他想见谁,他却连她的姓名也说不出来。
林九看豆大的眼泪从小孩眼中扑簌簌落下,多少生出点怜惜,她没有带帕子的习惯,于是从袖口里撕下块布条,示意他擦擦眼泪。
这个外号“筐子”的小乞儿其实长得很不赖,只是之前脸上又是血道子又是成分不明的泥道子,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根本也看不出来他其他五官到底长得什么样。不过经过了昨日药丸中灵气的滋补,现下除了皮肤依旧有些发黄,也是个美男子的苗苗,尤其他这么一哭,眼圈泛红、鼻头泛红,教人心里也忍不住叹一声——这么好的孩子,如何就流浪街头了?
纵然孤苦无依,筐子还是十分坚强,擦掉了眼泪依旧坚持道:“大官人、这个姐姐,你们去哪儿就带我去吧,要不我回去也会被人打死的,你们行行好好不好?”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二人,于是林九问他道:“你昨天因为什么和人打架?”
他神色低落道:“昨天是雨奶奶的忌日,我拿着你和大官人给我的糖饼去城外……给雨奶奶,然后遇到他们,他们就把饼子抢走了。我气不过就去找,没想到就被打了……”
纵然林九和奉载玉此时还不知道“雨奶奶”是谁,可光听这来龙去脉,就知道是对他极重要的人。
林九不知如何安慰,便又包袱里拿出三块梅子糖递给小孩。
他们三人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小船就晃晃悠悠地飘到了这条河地上部分的尽头。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天生缠人,还是乞讨培养的他性格坚毅,总之上了岸,他还是一心一意地跟着二人。
就连奉载玉已经不止一次跟小孩儿说跟着他们很有可能会丧命、会客死他乡,可筐子就铁了心要跟着他们。
如此,奉载玉也不再多说,只待现实教育他便是。
上了岸,依旧是在百济境内,奉载玉和林九拖着个筐子照例是找个就近的市集买马,然而即便是筐子已经累到走不动,可供选择的依旧只有骡子和驴,甚至连车马行也是如此。
还是车马行门口卖炊饼的大娘看到累的满头汗的筐子为他们解惑道:“你们啊,最近都买不到马了,城里的骏马都让官老爷征走了,我看啊,再过一阵儿连骡子都得一块儿征走,最后剩点拉磨的驴给老百姓……”
有了炊饼大娘的“点播”,奉载玉和林九立刻折身回去买了两匹骡子。
筐子还不住的在一边提醒:“大官人,要不给我也买匹骡子吧。”
林九瞄他一眼:“你会骑马?”
筐子摇头:“我可以学。”
啧。
林九本以为奉载玉会将筐子安顿在这座城中重新开始,未料他还是带着筐子一道上了路。
她趁筐子去草地里小解的时候同奉载玉讲了此事,奉载玉却解释道:“筐子岁数还小,且有极高的修行天赋,若是被奉家人找到并向他施展搜魂之术,不但你我踪迹一览无余,他这身天赋也会悉数被废。”
林九不解道:“搜魂术不是无害的吗?为何……”
奉载玉历次搜魂从未害过人命,她便以为此术小心施展施术者就全然无碍。“奉家本家功法中的搜魂术乃神宫残篇,且他们修为不济,故而无法做到不伤灵台。”奉载玉不过三言两语就淡然地扯出了往事的一角。
不过还未等林九再加细问,筐子的出现就让她止住了话音。
虽然去往赤星环山的路途遥远,但因奉载玉对赤神洲的地形十分熟悉,他们这一路也算是畅通无阻,只是累惨了筐子这小小孩,硬是练就了在马背上睡觉的本领。
不过随着时间渐长,他也发现了林九和奉载玉的不同寻常。
毕竟,几天几夜不睡觉的人并不多见。
其实林九和奉载玉的速度已经放慢了不少,一是因为筐子还是一普通小孩,一路上免不了吃喝拉撒,二则是因为骡子脚程不快,就算抡圆了鞭子,速度也不如照夜白之类的骏马。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个原因——百济和黄曲境内已经集结了大量兵马,这些人日日操练,似乎只待谁的一声令下就要奔赴前线,所以林九他们为了减少麻烦、躲过这些士兵也绕了不少路。
而奉载玉眉头皱起的频率也日益增加,从初时的微不可查到林九也能看出来一些。
有时候林九也会问他:“你是不是在担心奉家?”
除了那天开华的杀戮之气暴露、奉载玉用灵力携她和小孩两人奔逃后,他就再没用灵力做任何事。因为之后这十多天也并没有见过什么奉家人,林九也就天真的猜想奉家已经放弃了寻找奉载玉,然而最近几天她看他频频皱眉,条件反射地便认为是因着这个原因。
奉载玉听了这话,先是点头,继而却又摇头:“百济和黄曲出了这如此大的阵仗,战争在所难免,只是早晚之事,我却担心这又是一场兵祸,若商国等国也加入其中,奉家来寻我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