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潇潇暮雨

这时有小二端了菜来,林九和奉载玉便止住了话题。

这高级酒楼果然不一般,一道菜能有四五个容器,用架子支着组成了个迎客松的模样,最上面的容器的缺口处还袅袅的地向下飘着白烟,似是盛着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小二放下菜肴还吧啦吧啦说了一长串,可惜林九听不大懂,只是看小二神情猜测对方是在介绍里面的食材。

介绍完菜肴,小二还留下了一张花笺。

林九一边听奉载玉翻译刚才小二的话,一边拾起那花笺看了看,待奉载玉说完,她又问他道:“这是什么?”

“是这里的戏折子,上面的戏尽可以随意点,一出五百铢。”

听了这用途,林九就用两指夹着那花笺又放回桌上,道:“可惜这边人的话我是听不懂一句,便是不需一文也白瞎了。”

“都是些陈年传说,不听也罢。”奉载玉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听他这么说,林九便专心去看小二端上来的菜色。

盘碗里的菜肴配色鲜艳、摆盘精致,奉载玉道一声“吃吧”,她就兴致勃勃地拿起勺子一副想要大快朵颐的模样。

她一向吃东西的模样香甜,所以奉载玉也喜欢投喂她,一般都是让她先动筷子,然后才自己拿起筷子随意吃两口。

他私心里是觉得林九吃东西的小模样比这些珍馐更能下酒的。

但林九的动作却在勺子马上要碰到那精致的菜肴时停住了。

“怎么了?”奉载鱼看到她如此踟蹰不禁问道。

林九“唔”了一声,鼓了鼓双颊泄气道:“我是不是太贪图口腹之欲了?”

她过去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是因为无所谓在修炼一途上的进益,可如今她想增长修为,甚至比奉载玉更为强大,便不得不考虑在吃喝上减减想头。

奉载玉知道她心中所想,却是不想压抑她的天性,况,这还是这么多天的头一顿好的,遂同她道:“自去岁到如今,不过十个月时间你就有了不少进益,已是快的了。而且你没有内丹,修炼方法和旁人也不同,不过吃些我们人类的食物,并不耽误什么。”

林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当下便不再犹豫,品尝起这锦城的高级菜肴来。

月影如汐,花灯如昼,春到人间,落英满头,比之之前的凶险境地,此情此景怎能不要人心生眷恋。

但越是酒足饭饱,林九越是居安思危,喝着杯子里甜甜的果子酒嵋,她就又想到了取剑的事情,不由地又问了一回可有什么凶险没有。

奉载玉认真的想了想,又认真的摇了头,道:“那边还没人打得过我,再不会有比开华更凶险的东西了。”

林九听出来了,合着他才是古丘国那个地界的危险份子!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做老大,总比被别人压在身下强,是以她又美美的吃了两盏。

二人吃饱喝足又赏了歌舞,看明月西斜,便叫来小二结了账,准备打道回府。

来的都是贵客,小二迎来送往皆是殷勤备至,到了门口还送了一包小礼物欢迎他们常来。

林九拿在手里掂一掂,还觉出了几分分量,于是一回到客栈就将纸包打开了。

“扇子?”她将一柄折扇从纸包里够出来,然后“唰啦”一下打开。

这扇子做的也算精细,画的桃树妖娆、飞花绿柳,岸边一个弹琴的长发小人,虽笔力一般,但能看出画者心中是颇想将画中人的逸态风流展示出来,衣角一笔撇得老远。

奉载玉看了一眼,道了一句:“喜欢?”

林九扇了扇,竟有金粉自扇面飞扬而下,于是她开开心心地将扇子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嘻嘻笑道:“喜欢啊。”

这不过是小把戏,所谓“金粉”皆藏在扇骨的机关里,人来回摇动扇子,机关便随着惯性开合,金粉也就从细小的缝隙里飞出来纷扬下落。

林九玩了两下,怕把扇骨里的粉末耗尽,于是将扇子重新折好,继续去看纸袋子里剩下的东西。

剩下两样也不错,一枚配色鲜艳的香包,另一个小瓷瓶,瓷瓶里放了些酸甜味道的话梅糖,算是极体贴的搭配了。

林九将一颗糖塞到嘴里,又递给奉载玉一颗,还对他道:“怪不得先前你在月洲待那么久,这地方果然不错,可惜咱们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能留太久。“

奉载玉细细看了看那话梅糖,然后道:“锦城四季和暖、物产丰富,所食所用确比明国要精致一些,你若喜欢,也可多留几日。“

虽然事多,但也并不差这么几天。

不过林九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比从前也节制许多,不再是那等憨吃憨玩的性子了,故而心里还是想着赶快将契约解了,奉载玉再帮衡谨解决了灵泉的事情,他们也就能回广陵过他们的神仙日子了。

所以她还是道:“待两三天就行了,夜长梦多。“

听到”夜长梦多“这种词,奉载玉又忍不住摸了把她的头。

客栈里静得只闻隐隐鼾声,于是两人在宽敞的房间中休憩一夜,不乏好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客栈外就响起了鸡鸣,随着这高亢的鸣叫声,整个客栈都似活了一般,嗡嗡嚷嚷。

林九迷迷糊糊中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到头顶盖起来,这些声音便被隔绝了大半。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就彻底安静了,于是她就着这份安静,一下子就睡到了晌午。

这间客栈在锦城中属上等,而他们这间房是上等中的上等,好处不仅仅是宽敞,还有雅致,并早晚各管一顿饭。

早晨这顿奉载玉教小二挪到了晌午,故而时间一到,小二又按时按点的来送饭了。

林九在里间拱了拱,就听见外面的敲门声,睡意便消了大半。

奉载玉自外间的房门口接了饭食,然后就放在了靠窗的炕桌上。

他身姿落落,广袖漪漪,配上窗前插了海棠的素色瓷瓶,真是一举一动都可入画。

林九从里间出来正好看见这么一幕,当真是觉得人间春色也不过如此,昨夜那柄飞金的扇子合该用在此时。

奉载玉却走过来给了她个脑瓜蹦道:“终于醒了?”

“醒了醒了,”林九也知道自己睡得有些久,忍不住抠抠脸,“好久都没这般了,月洲的气候果然养人。”

她这话说起来颇像吴婆子的口气,于是奉载玉又摇头笑一回。

二人吃了点东西,稍微将头脸衣衫整饬一番又上了街。

比起醉城一条玉带绕城厢、丁香筇竹啼老猿,锦城是千万碧绦垂清渠、百般红紫斗芳菲,清可见底的河沟里偶尔有鱼虾游过,房前房后金石缀满花朵的木槿,卖各色小吃和瓜果的摊子支了一路,连当地人的头发上都簪着鲜花。

林九依旧是颇有兴致地见识了一番,不久两个人顺着河沟进到了一家卖纸的铺子。

需要纸的自然是奉载玉,因着之前准备的灵符在骨墟里消耗不少,所以他就需要买些纸来画符。

普通的灵符其实用黄纸即可,那玩意多是那香烛纸钱铺子在卖,但瀚海神宫的灵符威力大,那种薄薄的黄纸并不足够承载其威力,奉载玉惯用的则是银华纸。

银华纸听起来就贵气十足,其原料也确实用的都是好物,一年生的新竹、当年的六钱丝、三年生的剑麻,另在里面还要加一定比例的金粉和银箔。

这还只是在市面上可买到的银华纸。

若是做那种威力极大、杀伤力极强的灵符,里面还要掺杂不同种类的矿粉。

奉载玉在广陵镇开的是书斋,一是他惯来懂那些诗书经传的东西,二来也是方便采买这些写写画画的东西。

像银华纸,七星斋也有卖,但这东西精细,广陵镇中的纸坊是不产的,都是醉城的纸坊每隔一段时间就上门送货,而奉载玉在醉城的宅院就是原先谈这笔生意的时候买的。

便是如今来这锦城,也是因着要购买这银华纸。

再说林九跟着奉载玉进了这纸铺子,也真是开了眼界了,光是纸张的种类就有三四十种,这还不算那些各种纹样各种形状的花笺。

也许是受这铺子的文化气息的熏陶,连老板的小女儿都支着个一套小桌子和小凳子,稚嫩的小手捉着笔,对着一幅画极认真的临摹着。

奉载玉没有一上来就跟老板要银华纸,而是自然地聊了几句天气,又看了他们这铺子里最新制造的两套花笺,才说要买银华纸。

老板听他评价那花笺就知道这是个懂行的,听他要上好的银华纸,不由赞了一声道:“公子这风姿人才,合该用这种极为上乘的纸张。”

继而口风一转,又道:“只是银华纸我们这边存货不多,昨天又卖了大半,现在铺子里只剩几张了,公子若是急着多要,我让人去我舅舅的铺子里看看。我舅舅那边卖文房四宝,和我这儿就隔着几条街,说不得还有一些银华纸,您看……?”

奉载玉也不迟疑,当下就道:“那劳烦店家了。”、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瞧您客气的。”这银华纸价高,利润更高,故而店家听他要的多,一时也是眉开眼笑的。

这纸铺应是一对夫妻开的,林九和奉载玉进来搭话的这个是老板娘,因夫君去如厕了所以在柜上替了一会儿。

至于拿银华纸,老板娘想的也是支使丈夫过去,可去后面问了一回,她这夫君一时半会的还完不了,便自己去舅家拿纸,临走时还叮嘱自己的小女儿看铺子。

林九看这小姑娘一双水灵灵地葡萄眼,圆圆的小嘴也跟个樱桃一般,觉得挺有趣的,待老板娘走后,便凑过去看她在画什么。

这一看,嗬,这不是送的那把折扇上的画吗?

照旧是粉桃妖娆、绿柳万条,一泓清泉,长发人抚琴独坐岸边。

看来这是幅风靡锦城的画作,连七八岁的稚儿学画都要都要从临摹这个开始。

可惜她不懂这月洲的语言和文字,要不就能问问这画上到底是画了个什么故事了。

不过那画边有一行小字,看起来也不复杂,于是林九就记下了。

奉载玉则是拿着柜台上的一打纸样在看。

不得不说,这些年过去,月洲连这纸张的制作水平都提高了不少,不似几十年前的粗糙模样。

正端详着,柜台后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四方脸的瘦高男子掀了帘子走进来,一面走还一面道:“二位稍等,我娘子去去就来。”

因着林九和奉载玉打扮不像锦城本地人,他又笑道:“二位可是从阳城来的?穿得这般多不热么?要不要我给二位拿两把扇子?”

奉载玉放下手种的样纸笑回道:“我不用,给我夫人拿一把吧。”

于是林九就莫名其妙地拥有了两把扇子。

老板娘的确脚程快,没一会儿就拿了一小叠银华纸回来了。奉载玉验了一遍,很痛快地将所有纸悉数买了下来。

等那老板将银华纸包好的时候,老板娘跟自家小闺女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朝林九脆生生地说了几句。

林九见状忙拉一拉奉载玉的袖子道:“她在说什么?”

奉载玉停顿了一下才道:“说你漂亮伶俐。”

“当真?”林九心说:我怎么看着不太像呢。

其实那妇人是问林九有没有小孩,若有,定是漂亮伶俐的,然后奉载玉很高明的将这话“翻译”为夸她漂亮伶俐。

好吧,其实这么说也没有错,但林九却决定不再向奉载玉问那幅画上的小字,而是打算找别人去问了。

因着老板娘问完还用一双和女儿一样的圆圆眼看着她,林九只得没话找话道:“你也很漂亮,不仅长得漂亮,穿得也好看,你腰上这串绦子是从哪里买的?好看!”

说罢,用眼神示意奉载玉来翻译一下。

于是奉载玉又与这妇人说了几句。

林九问这绦子并不是单纯的为夸老板娘,还是因为她当初在醉城买的那个水滴型的花珀没做合适的装饰到现在还没有送出手,所以看到老板娘那腰上的配饰便趁机问一问。

这老板娘为人热情,听林九说喜欢她腰上这绳子编的小玩意就要送林九,不过在林九双手的连连推辞下,最后告诉了她买这些五颜六色丝线的地方。

奉载玉虽不知道林九为何对这种小玩意起了兴趣,但对于她想要的东西向来是毫不吝惜的,故而二人离开这纸铺后,直奔卖丝线的摊子。

这摊子离着纸铺不远,摊子主人也是个女子,一身衣裙虽然料子普通,但也是五颜六色的,头上两边都簪了粉花,因着她肤色雪白,所以看起来并不庸俗,反显得活泼美丽。

她的摊子跟她人一样,虽只是卖些丝线,但布置的美丽活泼,五颜六色的丝线在鲜花的围绕下闪着漂亮的光彩,红的更红、绿的更绿,让人不由地去想象若是用这些丝线编出来东西该是怎样的精巧靓丽。

加之这摊主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在摊子上挂了许多她自己用丝线做的配饰,是以林九受这摊子的蛊惑,不仅买了不少丝线,还买了两枚成品,准备没事的时候照着这两个细细琢磨。

出了银华纸和林九临时兴起要买的丝线,他们另还有一些要准备,于是两个又在锦城里逛了一遭才回到客栈。

客栈里,厨下已经将飧食备好,待看到他们回来,小儿立刻机灵地从厨下取来,然后给他们布置在室内,并且也为他们介绍了一番。

因为下午逛这一遭,林九勉强能听懂些只言片语,不过大部分还是奉载玉翻译给她的。

这小二不但向他们讲了这上来的菜色,还道最近城中有赛歌会,若是有兴趣关扑,可以在他们这儿下注,若是到时猜中了谁是这一年的百灵女姬,必然收获不菲。

林九和奉载玉都是等不到那赛歌会开始就要离开的,故而也就是听听,下注是不会下注的。

不过听他啰嗦这半天,林九也有格外收获,那就是她发现这小二也是识字的,是以就打算明日找个空档问问这小二她今天在画上看到的那一行字到底说了什么。

锦城不愧是一处锦绣之城,小二离开之后,二人于窗前用饭,望远处云霞满天、黛色渐染,心境也不禁开阔明媚几分。

不过到了第二日,这却又成了个雨天。

因着昨夜就是阴天,林九也没修炼成,所以就就着手边夜明珠的光亮研究那些丝线,花了半宿时间终于有了些头绪。

奉载玉见有这份光亮在,也没闲着,拿了纸笔,画了半宿的灵符。

他们二人因着这枚仅存的夜明珠,倒是都勤快了不少,但后半夜的雨声却是更给熬夜的人平添几分困意。

林九终是没忍住,变回原形寻了卧室的一处软和地方睡了,奉载玉在她身边,一下一下摸着小狐狸柔软的毛发,也合上了雀羽一般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