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段的吟唱之后,长老开始默念对年节的祝福语。
直到篝火堆里爆出第一朵火花,林九开始转动裙摆,跳起了坦金教给她的舞蹈。
她头上被装饰了颜色十分鲜艳的彩绸,腰间也被系上了一条缀有铃铛和金属装饰的彩色编织腰带,在火光之间鲜活又闪耀。
虽然舞步流畅,但林九却有些焦急,直到看见奉载玉。
奉载玉作为外族男性缀在队伍最后,所以这一长串舞蹈的最后一个动作却是将手中的火把扔到篝火中牵住他。
队伍太长,林九在每一次旋转中都会确定他的位置,直到踩着连贯完美的舞步顺利来到他身侧,同他双手交握。
四周被篝火照的一片通红,金色的火星随着热气冉冉上升,大家肆意的载歌载舞,清脆的铃声传出去了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终于在东方即白之时燃尽了,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人睡了,有的人还醒着。
奉载玉和林九拉着手也躺在摩伦族人之中,轻嗅着身下泥土散发出来的草木清香。
“真不想走啊。”林九轻声呢喃道。
“喜欢这里还是这里的人?”奉载玉歪头看她。
林九侧过来一点道:“都喜欢。”
奉载玉笑笑道:“喜欢的话,等事情都完了,咱们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也搭帐篷,平日就以放牛放羊为生,怎么样?”
“好啊,就是有点舍不得吴嫂他们。”
“但他们……”
普通人类寿数短暂,吴婆子和吴老汉终归是要先走一步,而奉载玉也并不打算守护他们的子孙后代。
林九知道他的意思,遂又道:“那我们就等他们离开之后搬到这儿来好不好?”
“好。”奉载玉琥珀色的瞳眸里全是宠溺。
去千明山脉的路途遥远,于是等红日再次升起,他们就和摩伦族人告别了。
穿过草原,再经过一个黄土砖盖起的边陲小镇,柯勒城就近在眼前了。
不过他们这次没有在此停留,只简单地买了些吃食、喂了马匹就将这秩序森严的城池抛在了身后。林九自然是好奇的,可在扬鞭跃马风驰电掣之间,她充分感受到了奉载玉心中隐而不发的焦虑,是以再没要求休息玩耍,就这样一路奔到了东林国最东面的无尽海。
尽管东林国和上林国之间几经战争,但因多发生在西面边境,所以东面依然强盛——城镇林立,市井繁华,商队货船,来往不绝;郊外牛羊鸡豚,田蚕陶渔,麦黍菽稷,一片青绿。
无尽海则是东林国东面的天然屏障。
穿过无尽海就是千明山脉,而千明山脉的另一侧则另有两个国家,骨峰就是因为这两个国家的战争而形成的。
不过那也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因为骨峰影响了千明山脉的气候与风水,这两个国家直到现在也再没在此打过仗,甚至千明山脉的这一段都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
林九当初听奉载玉将这千明山脉和骨峰的来历之时,脑海中对这地儿就有几分想象了,类似于说书先生口中的“黑气终日盘桓于云端,阴霾终年缭绕而不散”,再加上无尽海对东林国人来说也是轻易不会进入的禁忌之境,她就更是把此处想得可怖。
但没想到的是,无尽海上的景色竟然这么美,楚天低云树,水镜映瑶台,不外如是。
无尽海岸边鲜有船只,奉载玉便在附近砍了些竹子准备做了个宽敞的竹筏用来渡水。
有路过的村民见到他们做竹筏,纷纷上前劝阻道:“嗳,你们哪儿的人?这是要干什么?前面可是无尽海,可不能去啊。”
“我们就在附近看看,不走远。”林九同他们解释道。
两个村民见她长的貌美,心里便生出了些离谱又合理的猜测,遂对她道:“你这小姑娘什么也不懂!这是你什么人?是不是偷偷带你跑出来的?”
“这、这是我哥,怎么了?”林九结巴道。
“哥?”两个村民露出了不信的神情道,“情哥哥吧!你可千万别上当,这无尽海不是什么能闲逛的地方,一会儿红雾来了就能把你俩都吞了,赶紧回家去!”
听到这儿,奉载玉也有些无奈,因此扔下手里的活计上前道:“我们自有分寸,谢谢二位的提醒。”
他没用幻术遮掩相貌,是以这一抬头说话,两个村民就更觉得自己是猜对了,道:“你这人,诱拐小姑娘便罢了,自己怎么也上赶着找死?跟你说了,人就不能到水面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红雾一来,你们就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见他们如此坚持,奉载玉也不欲多言,故而应道:“好好好,那我们这就离开。”
他接受的这么顺利,这二人都有些不信,于是又对林九道:“小姑娘,这、这择婿,可不能总贪图人的相貌,有些人虽然长的好,但心思坏着呢,你自己可得警醒些。”
听了这话,奉载玉不由露出了几分吃瘪的神情。
林九忍俊不禁,但嘴上应着“是是是”,并努力替奉载玉辩解道:“我就是和哥哥看此处风景宜人,其实也没想走多远。”
“真是你哥哥?”两个村民大概是见他们俱是容貌出众之人,再次听了这话便信了几分。
“真的真的。”林九无法跟他们道出原委,便只能这样应付二人。
两个村民觉得警示的话已然说尽,遂咂巴咂巴了嘴唇说了句“千万不能到水面上去”,就将信将疑的走了。
木筏已经完工,等那两个村民走得看不见身影了,奉载玉就把木筏推进了水中,继而带着林九跳了上去。
有奉载玉的灵力加持,木筏行的很快。
林九坐在竹筏的椅子上问撑着篙的奉载玉道:“这无尽海里到底有什么?那红雾又是什么?为什么进来的人大多都会有去无回?”
奉载玉望着远处道:“无尽海有些地方生有一种水草,一旦腐烂就会形成有毒的气体钻出水面,这股气体在空气里会呈现出红色,并随着水雾和风力飘散到四处,人或活物遇到,轻则头晕目眩,重则中毒而亡,所以就有了‘血雾吞人’的传说。”
“就这么简单?”林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无尽海的可怕是她在昆仑都听过的,怎么在他这里像根本不值得一提一样。
“这水里还有几种鱼比较凶猛,小的如手掌一般大小,大的有十多尺,它们牙齿尖利,能够轻易咬断人骨,也算是无尽海的一大威胁。”奉载玉补充道。
“就这样?”林九知道水中兽类头脑大多不怎么聪明,只要你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是不会捕食水面上的东西的,所以也并不拿这所谓的“凶猛”当一回事。
“就这样。”奉载玉回头冲她耸耸肩。
他今日穿的是花青色的箭袖布衣,束发是个颜色不显的墨玉冠,看着倒是比着宽袍大袖更显年轻,再配上这耸肩的动作,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一点都不为过。
林九先是轻怔,随后不由微笑,她直觉这才是真正做了自己的奉载玉。
不是那种板板正正、满身满脑子都是规矩的“文人”。
果然竹筏行驶没多久,远处的水面上就出现了一片“血雾”。
虽然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因为面积太大,看着就知道行船是无法轻易逃脱这红雾的笼罩的。
奉载玉也看到了,于是他提前撑起了结界,等到竹筏迎头和这雾气碰上,周围的红色就被泡泡一样的结界挤压开。
尽管林九知道这血雾无法损伤她和奉载玉分毫,但前后左右都是红色还是让她感到了一阵窒息,她努力表现的平静,可还是不受控制地把身下的竹椅捏得发出了“咔嚓”的碎裂声。
奉载玉发觉了她的紧张,于是稳着步子走到她面前蹲下。
竹筏在水上浮浮沉沉,随着他的蹲下,竹子与竹子之间微微变形,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林九眼神好,从缝隙中看到挤挤挨挨的水草更是紧张,手下微一使劲,又是咔嚓一声。
奉载玉便把她微凉的手拉过来道:“没事儿,一会儿就好。”
林九点头,可神情里的不安和焦虑却没有丝毫减轻。
奉载玉知道红色对有些动物来说实在是种太刺激神经的颜色,于是对她道:“晏晏,看我。”
随着他的口令,林九把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他接着道:“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从起承转合的优美形状到鸦羽下的琥珀色瞳孔,眼角眉梢都是写不尽画不出的深邃优雅,让林九不管是第多少次看到,都会沉迷其中。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上手去摸。
奉载玉不仅没有阻止她的动作,甚至迁就地眨眨眼,让她的指尖感受到他睫毛的翕动。
林九微笑起来。
这样一个人,她怎么能不爱?
因为奉载玉暗自加快了灵力运转,红色血雾很快就被竹筏甩在了后面。
后面红色血雾又出现了几次,这几回不等奉载玉来安抚,林九就闭起了眼睛。
无尽海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月洲的一个内陆湖,所谓“无尽”也只是因为血雾吞人导致永远到达不了对岸所得名,因此就这样,在三天之后,二人终于到达了位于无尽海的另一面——千明山脉。
千明山脉也占地极广,骨峰在靠近东面的一连串山峰之间,奉载玉和林九上岸之后休息了一晚上就找准方位向骨峰行进。
林九对于骨峰的了解也全部来自于奉载玉,不过听他说先前也并没有去过,免不了就有些担心。
不过这人烟罕至的古树不少,林九经常会停下来沉下心神问问它们这周围是否有什么异状,只是得到的答案也是“没有”。
它们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活着也像死了;有些枯木不腐不朽,死了也像活着。
林九心道:倘若自己是诞生于此处,即便开了灵窍,灵智上的长进恐怕也是十分缓慢。
此外,这千明山脉里还有许多之前林九不曾见过的动物与鸟类,是以新奇之外,有时候她也会感到恐惧——因为不知对方灵慧如何、武力高低,于是便时时捏着碧英。
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几天,林九发现奉载玉倒是丝毫没有忐忑之色,于是一颗心也逐渐沉静了下来。
又是一日,多云天气,山间阴气很重,午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林九不喜欢阴湿天气,于是变回了狐身趴在奉载玉身后的竹篓上闲闲打盹。
有结界挡着,奉载玉周身是风吹不进,水浇不湿,林九看看阴郁的天空对他嘟囔道:“珩山玉真的在这里么?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灵气稀薄,根本不像能出珩山玉这种宝贝的地方。”
奉载玉其实也感觉到了他们这一路走来周围灵气稀薄的很,但是山里古木森然、鸟雀啁啾,根本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因此他道:“千明山脉绵延极广,咱们不过才到中部,而骨峰据说在靠近东北方的几座山峰中间,所以是与不是,只能到了才知晓了。”
“我记得你说过骨峰还是天池的时候是千年前东侧两国争夺的福地,可是为了珩山玉?”林九把尾巴拢在奉载玉颈侧。
奉载玉抬臂摸了摸她油光水滑的尾巴尖,然后道:“这个我没有看到太清晰的记载,就连关于珩山玉的记载也是从瀚海神宫的历代宫主手札上看到的,甚至从前我在月洲时也不曾听说过珩山玉。我想也许这珩山玉像天虚镜一般,在月洲并不叫这个名字。”
“我是在想哦,”林九更靠近他颈侧一些,“这里灵气这么稀薄,不会是被那个珩山玉或者骨峰都吸走了吧?”
“也不无可能。”
这山中雨水一多,就让人感觉腐气沉沉,便是真有什么邪诡怪异之事,也不足为奇。
“不过既然瀚海神宫知道月洲有这么个宝物,为何没有派人来把它挖走?”林九又问道。
奉载玉道:“原本瀚海神宫的修行功法是极顺应天道的,而像珩山玉这样的宝物,属于一方福瑞,对于神宫的历代宫主来说,贸然将其夺走属于违背天道之事,很有可能损伤修为,是以不是必要,神宫不会派人来把它夺走的。”
“那咱们把它拿走,是不是就算有违天道了?”林九又是担忧又是好奇。
奉载玉安慰她道:“天虚镜既然已经将它袒露在你面前,就说明你和珩山玉有缘,如此也就不算违背天道了。”
“再说,”他将手腕举起,“它还没逃跑,说明没事。”
小黑龙这些天在他手腕上安安静静的,他也就真拿他当成了一根手绳,但并不代表他忘了这是一条龙。
林九差点忘了这家伙还缩在奉载玉手腕上,此时看它纹丝不动跟噶了一样,便伸出爪子扒拉了它一下。
黑龙反应很快,张口欲咬,但鼻子嗅到林九气息又怏怏地住了口,把自己缩的更紧了些。
欸,傻狐狸。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林九不时屏气细听山中动静,以期得到些有用的讯息,但此地兽类似乎都傻的很,不是吃睡就是睡吃。等天晴之后,她又探访了两个狐狸洞,可惜也一无所获,想再探访第三个,却被奉载玉拦了下来。
他用布巾给她擦去耳朵尖上的泥巴,并道:“再有几日便要到了,不必再去找你的那些同族了。”
林九无意识地用爪子抠抠他的前襟,思考着“为何此处的同族如此的呆愣”。
但远处天光云影绚烂多彩,风清气朗花香馥郁,不多久就夺去了她的心神,微潮的气息像是在冲她招手,告诉她正是动物们玩耍的时节。
于是她变回人身走在阳光明媚的山谷中,看着清粼粼的小溪,只觉得心情一片大好。
她心情一好,话也多了起来,“不知道吴嫂他们在干什么,这么好的天气里有没有做什么佳肴珍馐?你之前说春天淡江里有一种鱼很好吃的对不对?你说吴嫂会自己做来和吴伯一起吃吗?”
“不会,我不在的时候吴嫂和吴伯都很节省。”奉载玉跟在她身后道。
“那如果咱们很久都没回去,他们岂不是会节省很久?”林九折了一根树枝在手上把玩。
“应该会的,吴嫂一直在给吴鱼攒钱。”
“攒钱?吴鱼还需要什么钱呀?”林九疑惑。
“吴鱼……他也会有百年之后啊!”奉载玉耐心又隐晦地同她道。
林九自动翻译道:“你是说吴嫂攒钱是为了吴鱼的身后事?可你们人类不就需要一副棺木吗?再说,吴鱼会比吴嫂去的晚吧?吴嫂这是……信不过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奉载玉嗓子有点沙哑,于是取下腰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吴鱼已不是普通人类,所以吴嫂更是希望他来生能比此生幸运、幸福。”
林九皱眉道:“可这世上真的有来生吗?”
她不是人类,所以并不会在意这些看不见摸不到的说法。
奉载玉解释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来生也一样,是无法说清的。”
“怎么不能说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呗。”因为思考,林九的眉头更是皱巴的厉害。
“你可想过如何算有来世?”奉载玉也折下一根树枝在他们面前的空中轻点,“是一个人的记忆存在还是肉体有何相似之处?若识海中的记忆重合就算有来世,那我用入梦术将几人的记忆修改成一样,那他们彼此之间又是什么?若是要肉体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在这熙熙攘攘的此世也太过简单,是与不是又如何判断?”
灵气依附于树枝之上在空中画出几个相似的透明人形,然后随着他最后的轻轻一点,又重归虚无。
林九咬咬手指,犹自不甘心道:“那你这么说,岂不是表示世上所有的有无之事都无法说明,比如你……你也许根本就不喜欢我呢?”
她就是要挤兑他,哼。
奉载玉忍不住笑叹道:“是是是,不喜欢的,所以等解开契约之后就要惩罚你了。”
“什么惩罚?”林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奉载玉抿抿嘴,清咳了一声后凑到她耳边道:“大婚,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