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横渡千里

去月洲依旧是乘船。

先沿着淡江行到曲江,再由曲江行至白海的银沙湾换海船。

白海的另一边就是月洲。

这个季节还是枯水季,不管是淡江还是曲江,上面都行不了大船,所以江上船只寥寥。

不过这样就更方便加快行船速度。

奉载玉买的船里面布置还算舒适,所以他每日所做和在照月楼中差不多——看书、画符、喝茶,偶尔上岸买些吃食给林九解解馋。

林九白天在船头看看风景,要不回船舱完成奉载玉给她布置的功课。

夜深之时,周围的群山一半云遮、一般烟霾,所以她夜晚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

不得不说,修行者都十分善于打发时间,林九还没感到修为有什么实质性的进益,船就行到了白海的入海口。

这里就要比江上热闹多了,明媚的阳光之下,渔民们都在海边准备出海春捕的工具。码头上的船只列的颇有秩序,乍一看过去十分壮观。

林九没怎么来过海边,因此觉得十分新奇,不停的问奉载玉问题。

奉载玉见识渊博,几乎什么物什都能给讲出一段故事来,有人听见了,不由赞他道:“小伙子知道的真多,都赶的上几十年的老渔民了。”

他这次出来又换了张脸,跟原本的相貌有三四分相像,穿着也不再是宽袍大袖,而是窄袖圆领袍。虽然看着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腰上随意扣了一条牛皮腰带,显得整个人挺拔又精神。

林九和之前打扮类似,只入乡随俗地在发上绑了头巾,因为容貌未变,所以看上去另有几分娇憨的美。

银沙湾常年有海市,因此渔民们见得人也多,对他们也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于是二人便放下心开始打听出海的船只。

去月洲是无法乘什么渔民的顺风船的,只怕对面大陆上的水军一看到陌生船只,立刻就会以大炮击之,所以这船只能买或租。

船行在海市里,只是看标志就知道隶属当地官府,对于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买多大、租多久都有严格的规矩,像林九他们这样想随随便便就去对面月洲的人,那是会被抓起来拷问的。

林九知道后忍不住偷偷问奉载玉:“你当初是怎么来得琴洲?”

奉载玉则小声回答:“入梦术。”

他那时任性,控制了月洲一艘官府用来海上巡逻的小船,一路行到了琴洲。

如今他带着林九,轻易不会做会让她担心的事情。

而林九果然在心里道:又是入梦术,呵。

官府的船行这边无论卖还是租,都是正经的海船,既然行不通,那只能去买艘不正经的海船。

不正经的海船就是海边渔民搞副业的船,用来做比如寻珍珠捞珊瑚之类需要潜水下海的事情。

奉载玉和林九出了海市回到海边,没多久就发现了一艘用来捕海胆的小船。

这船的的确确是小,比他们在淡江坐的船大不了多少,但胜在里面出海的东西齐全,船帆俱是海船用的,抗风浪的能力也更强一些。

拥有这艘船的是一对儿爷孙,据别的渔民讲那老头的儿子和儿媳出海捕鱼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咬了,两个人挣扎着上了岸之后就断了气,只留下了一个儿子,从此以后这爷俩就相依为命。

这爷孙俩只有这么一条小船,所以平时各有分工——爷爷做水手,跟着别人家的大船去远海捕鱼;孙子是“浪里白条”,等爷爷回来就驾着这艘小船在近海捉海胆。

因为家里就称这么一条船,所以爷孙俩把它维护的很好,船上一应器具都安置的妥妥帖帖。

林九得知了这爷孙俩的情况,便觉按规矩得到这条船不那么容易。

人类无疑有许多多余的情感,这船上既系了两个家人的性命,那想来主人家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奉载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又深知银钱对人类的重要性,只要金银给够,拿下这么一条船根本不成问题。

毕竟出海也是极危险的一件事,若是家中有足够的米粮来生存,谁又愿意去挑战海上的狂风巨浪呢?

果然,待他同这对儿爷孙说完买进价格之后,之前还一口拒绝的二人立刻改变了态度,犹豫了起来。

那老头道:“你这价虽然不低,但你们应该知道官府是不许随便买卖船只的,况且我们将船卖给你们,我们爷俩又怎么生活?”

奉载玉有理有据道:“官府不允许随意买卖的船只都是去远海的大船,像这样的小船只能在近海走走,官府是不会真的管的,而这个价钱足以让你们衣食无忧的过五年,这五年里你们完全可以再造一条新船,不是吗?”

“你这人,知道造一条船有多难吗?那么简单你怎么不自己去造?”说这话的是老头的孙子,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是一身的火气。

但奉载玉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问他道:“你今年多大?”

“十、十四,你问这个做什么?”皮肤黝黑的少年一脸的警惕。

“我猜你爷爷也快五十了吧,你可想过他还能出海几年?再出海五年,他又会衰老多少?你可忍心看你爷爷一身病痛?”奉载玉不紧不慢地问道。

但老头却打断了他的问话:“你不必这样吓唬孩子,我活到这个岁数,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不过是想多陪小儿几年罢了。”

听了这个,奉载玉语气依然十分平和:“我说这些,虽然是为了买下这艘船,但也是为你们爷孙二人着想,有些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想必你是能够想清楚的。”

“……”他这话不无道理,祖孙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们会再来的。”

奉载玉知道到了这里,话已不必多说,从容地拉着林九离开了。

林九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渔民,她惊异于那老渔民脸上纵横的沟壑,尤其是听到这老人还不到五十,所以离开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

“怎么了?”奉载玉注意到了林九的举动。

林九表情有些失落道:“我似乎能明白你们人类说的‘沧海蜉蝣’的意思了。”

奉载玉闻言自嘲地笑笑道:“是啊,这就是我们人类,不过也是蜉蝣罢了。”

林九握着他的手忍不住紧了紧:“幸好也不是那么短。”

那时她还不知道,人这一生,无论长短,只要被人铭记的够久,就不算白活。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等第二日他们再来到爷孙俩的茅草屋前,对方终于同意卖出这条船了。

只是那爷爷尤不甘心道:“船卖给你们可以,但银钱还要加一成,我们海边的人娶亲就看重船,你们这样买走了是会耽误我孙儿娶亲的。”

什么耽误娶亲无疑是个借口,但奉载玉还是痛快的付钱了。

大概是他掏银子掏的太痛快,那老头子还想说什么,于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九开口道:“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小心鸡飞蛋打。”

那老头被她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所震慑,果然不敢再提什么要求了。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是刁蛮,但听在奉载玉耳中却是十足的可爱,是以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船买到手,下一步就是驾船出海了。

这船别看小,但也要两个人才能拖的动。这爷孙俩通常是等到半夜涨潮的时候将船顺势拖进海中,等到船行到能够捕捞的海域上,天也就是快亮了。

奉载玉自然不用亲自拖动,他只要轻动手指,这船就会乖乖地驶到海面上,为免吓到他人,他也选择了半夜出发。

所以白天的时间他和林九就用来准备水和食物等生活必需品。

海市上卖的都是海中之物,种类单调,万幸离海边最近的镇子不远。

奉载玉买了一些隔水防风的穿戴,他倒是不如何,只怕林九这只林子里长大的小狐狸不习惯海上的生活。另还有一些干果蜜饯,也是为了给林九解闷用的。

林九对出海没经验,所以任由奉载玉带着她四处采买,不过在与人攀谈间,倒是听了不少出海的规矩。

比如吃鱼不可翻面,以防船翻;又比如出海之前要拜海神娘娘,这样遇到风浪才有海神娘娘的庇护;再比如出海不能打扮的太漂亮,要不容易被海里的精怪看上捉走。

林九听得可乐,她是陆上的精怪,如果海里也有跟她一样的,她倒是想好好跟对方交流交流。

不过在出海前,她还是拉着奉载玉去海神娘娘庙拜了拜。

因为海神娘娘不仅保人出海性命无忧,还保人姻缘,所以不如入乡随俗,一并全拜了。

待到他们回到船内将一切都布置好,夜已深了,正是适合出海的时间。

站在船上,他们能爷孙俩的茅草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只剩下挂在门前的风灯吱呀作响。

但奉载玉知道他们并没有睡着。

他能够看到他们躺在干草铺成的床上,睁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睡意。

那是对拥有巨大财富的不安、对明天做何事的迷惘以及对已去亲人的思念。

他想,幸好他们在白天没有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否则他也许就会放弃去买这艘小船。

他轻叹一口气,然后小船便开始摩擦着沙砾往海中移动,并在海浪声声中,离它远来停留的地方越来越远。

不多时,船就完全行到了海面上,林九在海风中惬意四望,忽然发现岸上传来了一星如豆的光亮。

她凝神看去,原来是那爷孙两个正举着风灯往这边眺望。

林九只觉得一颗心都闷闷,半晌才轻声同奉载玉抱怨道:“你们人类,实在是太讨厌了。”

奉载玉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遂也在风中感叹道:“是啊,真令人讨厌。”

去月洲的海路,纵然如奉载玉般神通广大,却也要花近一个月的时间。

初时的几日还上风平浪静,成群的海鸥聚集在船周围的天空上,偶尔也会有一两只在船舷落脚。林九试图和它们交流,但这群海鸥所想太过简单,除了哪里有鱼群就是哪里有风浪,不由让感到兴致缺缺。

奉载玉见她白日里无聊,就教她在海中钓鱼。

修行者钓鱼要比普通的渔民更容易,只需要找一个有鱼群的地方放下活饵,一掸鱼咬上活饵,就立刻用气劲将其射死,然后用线把鱼带上来。

林九的灵力没办法射太远,但有了碧英做辅助,鱼儿也是手到擒来。

船上有个炭盆子,捕上了鱼,他们就在船头做烤鱼吃。

可惜的是船上炭火不多,还是得省着些用,这烤鱼不过是打打牙祭。

当林九被炭火烤的脸都发烫的时候,碧英还能用来扇风。

扇着风,林九想到一事,问奉载玉:“你什么时候也教我炼器?”

奉载玉正在给手中的烤鱼去皮,闻言奇怪道:“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林九拿着碧英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这样我就能做东西送你啦!”

奉载玉揶揄她道:“这么说我倒是要抓紧些,好尽早收到你做的东西。”

林九道:“那是自然,虽然我修为不高,但我听说炼器也能增加修为,这岂不是两全齐美。”

“那自然好,”奉载玉放下手中的烤鱼,“不如明日就开始看《极物论》,我写快些,一晚上怎么也能写出七八章来?”

奉载玉虽然没带什么书出来,但笔墨纸砚还是带了的。

林九听了连忙制止道:“别别,我就那么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海上根本看不来什么东西的。”

说起来她果然是旱地里长成的一只狐狸,在船上吃喝还成,一看字啊画啊的的就头晕。

奉载玉摇头轻笑,然后把那鱼拿起来,继续去皮。

就这么过了几日,天空和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暗,林九实在不喜这种压抑,就变回狐身窝在奉载玉衣服里睡觉。

又过了两日,天空和海水完全变成了墨色,小船在巨浪间忽而上忽而下,没被打入水中完全是因为奉载玉以灵力支持,便是如林九这般无条件信任他的都忍不住从他怀中冒出毛脑袋道:“是不是要下雨了?船不会散架吧?”

“不会下雨,但一会儿会打雷。”奉载玉简短道。

预测天气是修行者必备的基本技能,林九听他这么说,便放心的把头缩回去了。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海上最可怕不是又刮风又下雨,而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亲眼看到手臂粗细的雷电从黑云中钻下来直直的劈向海面爆出火花,并瞬间向四周扩散开。

随着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海面下的一切都沉寂了,林九用她的直觉感受到了海中大大小小生物的死亡。

然而更可怕的还不止于此,越向前行驶,雷电就越密集,它们中的每一道似乎都有着开天辟地的威力。

而在这威压之下,是奉载玉用结界完美地将整个船体包裹住,让它和雷电彻底绝缘,连爆炸的声音都无法传递进来。

林九很担心,但又不敢同他说话,生怕他会因为自己而分神,奉载玉看出她欲言又止,于是主动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小狐狸动动耳朵,确认他说话并不影响结界之后才道:“你不会受伤吧?这里,之前也如此吗?”

奉载玉笑笑:“不过是普通雷电,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神情中的轻松安抚到了林九,于是小狐狸又顺着他的衣襟爬到了他肩膀上。

远方,一道道五颜六色的雷电完全不停歇的直劈而下,随着船在巨浪间的起伏,海天不停地来回颠倒,但是因为有身边人的存在,林九就拥有了敢于直面的勇气。

可怖也好,不安全也罢,她不愿也不应该做那个一直被他庇护的小动物。

这样的雷电持续了两日,船终于行驶出了这片海域。

一切就像奉载玉所说,船是完好的,人也是完好的,即便有大雨倾泻而下,但有结界的保护,甲板上甚至没有水渍。

林九变回人身站在靠近船舷的地方,看船头像利刃一般撕开海水。

海就像一个巨人,而这把利刃正一点点地划过他粗粝又光滑的皮肉,不断地将他的力量削弱,直至太阳这个巨人出现,威胁他、制服他。

而月洲的土地,也逐渐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一排收起了船帆的巨型海船停靠在海边。

在这些海船的后方是一座巨大的成年男子石雕,他目视前方,一手拿着一把匕首,一手托着一艘海船。他的后背隐于呈半圆形的峭壁,上面有许多人类搭建出来的平台,海鸟在悬崖之间滑翔嘶叫,放在一起宏伟又壮观。

林九第一次见到这种用整道绝壁雕刻出来的人像,不由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就在她愣怔之间,耳边响起了奉载玉的声音:“没想到,这石像最后还是建成了。”

“他是谁?”林九不自觉地问道。

“战神,祈武。”